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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履薄冰小说石越朱翊钧完结版

石越 著

女频言情连载

“问殿下躬安。”高拱居于文武两班之首。“我躬安。”朱翊钧答。“仰窥君颜,臣等斗胆有奏。”高拱又道。“奏来。”朱翊钧回。内阁、六部、九卿、科道言官再度拜下。“伏惟,离重明而继照,既久协乎人心。”“迨我大行皇帝,尧仁荡荡,舜德巍巍。听六籍,理万几,每躬亲而不懈。”……“敬惟皇太子殿下,聪明首出,仁孝性成。即宜出震以宅师,顾乃撝谦而狥节。”……“臣等重惟,神器不可以无主,天位岂容于久虚,伏愿,殿下俾九庙之神灵凭依有在,暨万方之黎庶利赖无疆。”朱翊钧面无表情,实际上已经神游天外,完全没听内容。用他的话总结就是,隆庆六年,六月初一,大明朝第十三任新帝推举会,在文华殿举行第二次代表会议。各界代表以高拱为首,引经据典发表讲话,推举他朱翊钧做这个话...

主角:石越朱翊钧   更新:2025-02-08 17:4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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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如履薄冰小说石越朱翊钧完结版》,由网络作家“石越”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问殿下躬安。”高拱居于文武两班之首。“我躬安。”朱翊钧答。“仰窥君颜,臣等斗胆有奏。”高拱又道。“奏来。”朱翊钧回。内阁、六部、九卿、科道言官再度拜下。“伏惟,离重明而继照,既久协乎人心。”“迨我大行皇帝,尧仁荡荡,舜德巍巍。听六籍,理万几,每躬亲而不懈。”……“敬惟皇太子殿下,聪明首出,仁孝性成。即宜出震以宅师,顾乃撝谦而狥节。”……“臣等重惟,神器不可以无主,天位岂容于久虚,伏愿,殿下俾九庙之神灵凭依有在,暨万方之黎庶利赖无疆。”朱翊钧面无表情,实际上已经神游天外,完全没听内容。用他的话总结就是,隆庆六年,六月初一,大明朝第十三任新帝推举会,在文华殿举行第二次代表会议。各界代表以高拱为首,引经据典发表讲话,推举他朱翊钧做这个话...

《如履薄冰小说石越朱翊钧完结版》精彩片段


“问殿下躬安。”高拱居于文武两班之首。

“我躬安。”朱翊钧答。

“仰窥君颜,臣等斗胆有奏。”高拱又道。

“奏来。”朱翊钧回。

内阁、六部、九卿、科道言官再度拜下。

“伏惟,离重明而继照,既久协乎人心。”

“迨我大行皇帝,尧仁荡荡,舜德巍巍。听六籍,理万几,每躬亲而不懈。”

……

“敬惟皇太子殿下,聪明首出,仁孝性成。即宜出震以宅师,顾乃撝谦而狥节。”

……

“臣等重惟,神器不可以无主,天位岂容于久虚,伏愿,殿下俾九庙之神灵凭依有在,暨万方之黎庶利赖无疆。”

朱翊钧面无表情,实际上已经神游天外,完全没听内容。

用他的话总结就是,隆庆六年,六月初一,大明朝第十三任新帝推举会,在文华殿举行第二次代表会议。

各界代表以高拱为首,引经据典发表讲话,推举他朱翊钧做这个话事人。

朱翊钧听罢,露出些许悲伤的神情,用背诵的口吻,一板一眼回复道:“卿等为宗社至计,言益谆切。所闻之余,愈增哀痛,岂忍遽即大位,所请不允。”

这就是藏拙了,聪明些倒是无妨,却不好显得太过老戏骨,背诵式棒读最是贴合人设。

“殿下三思!”张居正再劝。

“心意已决!”朱翊钧态度坚定。

“如此,社稷不可一日无主,还请殿下以嗣君视政,泯哀痛再登大位。”高仪出列以对。

“视政可也,余者再议!”朱翊钧退让。

“再请殿下择日迁乾清宫,以正皇城主位!”群臣顿首。

“可!着礼部议拟日期。”朱翊钧同意。

这都是礼部议好的流程,君臣背台词即可,过场走得很是顺利。

朱翊钧也没有在此时搞大新闻的想法,礼制的形式就是内容,也是自己此时的根基,在没立起别的基本盘之前,不能轻易损坏。

每一次的辞让都有实际意义所在。

前次于会极门辞让,众目睽睽,天日昭昭,象征着皇帝驾崩,国定嗣君,带着宣告的意味所在。

此次在文华殿辞让,皇帝便殿,百官俯首,用流程确认了朱翊钧视政的权责,同时拟定好搬宿舍,正位乾清宫,可谓外朝君臣厘界,内朝上下分位。

等到下一次,就可以名正言顺受下劝进,称孤道寡了。

朱翊钧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脖子,自己如今还是幼童之身,端坐久了多少有些难捱。

好在没多久,君臣一阵对白,终于是走完了流程。

而后凑数的军民代表,以及品级不够的官员陆陆续续退了出去,只剩下六部九卿等重臣。

朱翊钧醒悟,这是要开始议事了。

劝进凑人头显得人多,但帝国中枢议事,自然不是谁都有这资格的。

所谓大事开小会,小事开大会。

朱翊钧有心仔细观察,却有两名小黄门搬来一道屏风,放在了御案之前,隔绝了内外视线,让他看不真切。

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这就是所谓的听政,能听,但不能插嘴。

刚享受过百官叩首,山呼君上,此时转头发现中枢议事,自己只有参会的资格,不能议事,落差不可谓不大。

冯保则是站在屏风侧面,交通内外的位置。

他作为司礼监掌印,位高权重,廷议自然也是有资格议事的。

朱翊钧对冯保出声问道:“大伴,常朝是品级以上才能参会吗?”

冯保从屏风侧面挪了两步,到近处:“殿下,常朝入廷官没有定数,内阁领班为惯例,有事要各部衙门来议,去办,各部才来。尚书、侍郎径自来人都可以,不以品级来定,涉及专门事情,不入流小官也偶有参会。”

朱翊钧了然,点了点头。

他对这些事不算太了解,若非有前身的记忆,他还以为是下面站几百个人,他坐在上面喊,有事启奏,无事退朝那种路数。

现在看来,反而有点像他前世班子议事的样子。

又看了一眼冯保,这位大太监神情恭谨,看不出丝毫怨怼之色。

他突然拽住冯保的衣袖,眼神委屈道:“那高拱霸道跋扈,本宫不得已,让大伴丢份,委屈大伴了。”

政治嘛,装嫩不丢人。

安抚冯保还是有必要的,他跟高拱互撕就好了,可别让自己引火上身。

前身被弄得被迫灵前跪错,颁罪己诏,可是让他警钟长鸣。

苦一苦冯保可以,仇恨还是高拱来担吧。

冯保深深垂下头颅:“殿下折煞臣了!”

眼中阴鸷一闪而逝。

朱翊钧低声说道:“大伴且放心,等本宫登基,必然让高拱好看!”

说罢,还挥舞了一下拳头,冷哼了一声。

只见冯保抬起头,眼中晶莹热泪,夺眶欲出:“殿下……”

好厉害的哭戏啊,朱翊钧感慨不已,前世的鲜肉有这一半水准,他还能看不进去电视剧?

两人各自心怀鬼胎,殿内议事有条不紊地开始了。

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对视一眼,前者才从衣袖中拿出一份奏疏,出列道:“这是湖广走过来的案子。”

“是说有一矿税太监,意图淫亵妇女,被咬断了舌头,事涉内廷,地上与刑部不好擅定。”

他看向内阁诸人,顿了顿,又看向冯保:“几位阁老,冯大珰,刑部的意思是,要不要廷鞠会审?诸方定个章程,我部才好往宫里上奏。”

朱翊钧隔着屏风差点咳出声来,太监淫亵妇女?开什么玩笑?是他听错了?

他忍不住看向冯保。

只见冯保移步到屏风侧面,面无表情回道:“具体案由司礼监已经知悉,刑部按律处置即可。”

下方的高拱也立马道:“按律处置,如实上奏。”

按律处置,也就是真要当太监淫亵妇女来办案了,二人难得达成共识。

倒让朱翊钧一愣,二人不觉得这事离谱吗?

矿税太监……

湖广地方……

他突然反应过来!

什么刑案!这分明是火烧钦差!

太监自然不是去收税,而是巡税,说白了,就是中枢查账的钦差。

但就是这么一名查账钦差,没卵蛋的货色,到了地方不好好查账,去淫亵妇女?

糊弄鬼呢!

这哪里是什么疑难案件,这是一次赤裸裸的地方与中枢的博弈,难怪刑部不敢处置,一杆子捅到了廷议上。

湖广将此事,以太监淫亵妇女为案由,上报到刑部,难道不知道有多么可笑吗?

这是有恃无恐啊!甚至可能是有意如此!

用这么可笑的原因将人撵走,简直是胆大包天。

更最离谱的是,中枢面对这种挑衅,竟然毫不迟疑地退让了!

湖广的矿课,水到底有多深?

可惜他廷上不能随意插话,连冯保还不如。

只能等刑部上奏,内阁拟出意见报到两宫后,他才能过问。

这件事就这么轻飘飘过去了,似乎无足轻重,刑部尚书跟大理寺卿对视一眼,长出了一口气。

而后张居正接过下一道议题。

“日前我奏请皇后,皇贵妃,为免耽搁皇太子学业,请皇太子每月三、六、九视朝即可,其余时间照常日讲,又奏请为皇太子厘理课业,增添经典,两宫都允准了。”

“着各部与司礼监知晓。”

说完他便不再言语。

朱翊钧看不真切,不住地身子前倾,透过屏风看向张居正。

他如今的日讲,时间上只有早上,内容上只有四书五经的诵读,确实不算繁重,相当于现代只上半天课,还只有一门语文课。

但看张居正这意思,是要给他加担子了。

好啊,真是他的好老师,莫不是怕他学业太轻,有太多闲心在政事上?

他多少能料到这一出,方才在殿前缠上高仪就有这方面的考虑了,毕竟历史上张居正作为出了名的严酷帝师,他还是知晓的。

高仪就不同了,没什么存在感的老好人,如今他把高仪拉出来顶在中间,让他有一段时间的喘息之机是很有必要的。

最重要的原因是,相比于高拱、冯保,他现在还不敢跟以智慧过人著称的张居正演对手戏。

张居正所言的事,在群臣之间也并未起什么波澜。

明朝可不像两汉北宋,如今各大经学派系热衷于在士林间争夺话语权,对于皇帝的教育权争夺,反而没什么兴趣。

皇帝学业重不重?关自己屁事。

高仪见此事就这么揭过了,紧随其后。

“右都御史兼兵部尚书加遣宣大军务总督,王崇古,有本奏上,诸位一起议一议吧。”

朱翊钧在屏风后对着冯保疑惑道:“大伴,这是三个人还是一个人?一个人的话,如何这么多要职在身?”

一大串官职给他弄迷糊了。

有问题就问,这既是好习惯,也是听政的意义所在。

冯保低了低身子:“殿下,我朝官制如此。后者总督,是差遣官,临时而已,意思是统管宣府、大同军务,位高权重,只能临时委任。”

朱翊钧点了点头,这是防止坐大,这个岗位随时可以撤销的意思。

冯保继续道:“前者是官职,并不实任,只是明确身份待遇之用。右都御史表王总督有风闻奏事,直达天听之权,兵部尚书表王总督有调动兵马之权。”

这么说朱翊钧就了解了。

不过话虽如此,这王崇古,当真是实打实的封疆大吏了吧。

只听高仪继续道:“王总督说,鞑靼得知先帝驾崩,在边关逡巡游移,多次出言勒索,恐生事端,请中枢决断。”

“同时,他请求拨付银两,修缮秋防,以备不测。”

高仪话音一落,殿内顿时静了片刻。

都御史葛守礼奇道:“这难道不是老成持重之言吗?自然应该允了,怎么还需要拿到常朝来议?”

高拱突兀扭过头,看向兵部尚书杨博:“杨尚书,你也这么想吗?这就是你们兵部部议的结果?”

葛守礼陡然一惊,见得气氛不对,立马闭嘴。

杨博被高拱点到,默然片刻。

涩声道:“此事,我实不知,且让我部回去议议,再呈内阁。”

高拱冷哼一声,怫然不悦。

朱翊钧则是状况之外,本着不耻下问的原则:“大伴,这事有什么说道?”

冯保笑了笑:“殿下,老奴是个没本事的,国朝大事既不懂,也不敢胡说八道。”

朱翊钧收回询问的目光,心中一哂,这老家伙现在不给面子装傻,以后有你的哭的时候。

他将思绪收了回来,静静思索起来。

方才他也像那位都御史一样,觉得这是谋国之论,没什么不妥,但看高拱的反应,显然其中另有猫腻。

到底有什么不妥呢……

等等!

他差点忘了,现在是大明朝,不是那个信息时代了!

先帝驾崩才几天?五天!

鞑靼怎么会知道如此迅速?还多次勒索!?奏疏都到御前了!

什么鞑靼勒索,怕是那位宣大总督对中央的勒索吧!

挟寇自重,猛然一个词映入脑海。

难怪,难怪满朝文武支支吾吾,难怪高拱突然翻脸。

那,这又跟这位兵部尚书杨博,有什么关系?

王崇古,杨博……朱翊钧在心中咂摸着这两个名字。

他看向冯保,问道:“大伴,王崇古什么籍贯。”

冯保眼中惊讶一闪而过,很快敛去。

轻声答道:“山西蒲州。”

“兵部尚书杨博呢?”

冯保这次神色没什么变化,答道:“山西蒲州。”

朱翊钧瞬间了然。

晋党!

果然是你!

这些人的名字,他印象不深,但说起晋党他当即就想了起来,当真是耳熟能详。

晋商席卷全国的后台。

宣大几乎割据的依仗。

扶持满清的带路党。

视朝第一天,当真是好大的见面礼。

不,不止于此。

朱翊钧突然反应过来。

今日似乎,全是见面礼。

湖广抗税,是土豪世家展示肌肉,对中枢财权的试探与警告。

晋党勒索,是宣大军镇养寇自重,对中枢军权的威吓与嘲讽。

乃至于张居正增加他的课业,也是内阁对他的管束与限制。

这便是他的视朝第一课?

又是谁给他上课?

偏偏他还不能发作。

前身没这个本事也就罢了,如今换了他来,就算他胸有沟壑,也只能徐徐图之。

为什么?他不敢!

明朝皇帝可是高危职业。

太医刘文泰一连治死宪宗,孝宗两代皇帝,荣归故里。

武宗、熹宗不约而同划船落水,久治不愈,龙驭宾天。

世宗嘉靖皇帝,险被宫女勒死,南巡时行宫三度失火,若不是陆柄把人背了出来,早就烤熟了。

谁能保证其中没有猫腻?

至于是不是他阴谋论?

光绪皇帝死后,史册上病例齐备,言之凿凿的病逝,结果到了现代,开棺尸检,毛发上竟是砒霜残留,赫然是被毒死的!

做学问当然疑罪从无,但他如今身在局中,也只能宁可信其有,小心为上。

那么今天这一课,他该怎么接下呢?




隆庆六年,六月初三,清晨。

……

天不见亮,高仪就从家中出发,往皇城而去。

在路边买了两个葱油饼,边走边啃了起来。

倒不是来不及在家中做早食,只是今日实在没心思胃口。

昨日宫里来人,莫名其妙送了好些日用之物,贴补了几两碎银,让他一头雾水。

一问才知道,是皇太子跟李贵妃求的恩典。

太监原话是:“太子德音有言,先生使我受益良多,本宫岂忍见先生窘迫。贵妃遂从。”

一时让他措手不及,呆立当场。

高仪跟高拱、张居正不同,他是个传统的读书人,或者说,保留了部分古板士大夫的气质。

他的摆烂只是对现状不满,不代表他不认可传统礼制。

相反,正因为如今的世道,无法满足他对传统礼制的向往,才会使得他变成一个得过且过的老好人。

所谓君视臣民如草芥,臣民视君如寇仇。

一如太祖视士大夫如草芥,老朱家皇帝对文臣的态度,让高仪也对老朱家的皇帝失去了信任。

更别提他侍奉过的世宗自私无度,动辄归罪于下;先帝纵情声色,懒顾朝政。

如何能得到他的认可?

但皇太子……他竟然会着眼于他的家境,竟然当真以弟子事之,以君父待之!

这份师生之礼,这份君父之意,恍惚间,激起了高仪消匿已久的舐犊之情,忠君之心。

士大夫当知,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啊!

可是,他又有所犹疑。

这是否是李贵妃借着皇太子的名义?

或者受了什么人指点?

甚至退一步说,就算皇太子有这心,又会不会是别有所求,以权术之心待他呢?

可高仪心中还是忍不住隐隐有着期待。

托孤辅政,君父师生,如此一段佳话,哪有士大夫不向往的,诸葛武侯的例子在前,谁不心动?

胡思乱想,心情复杂,搅得高仪几乎彻夜未眠。

今日是初三,逢三、六、九,是太子视朝的日子,不必日讲,这让高仪有些失落,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失落不言而喻,松一口气则是因为,他如今当真不知道用什么心态面对皇太子。

昨日他才受人之托,擅改了日讲,此时心中着实不安。

高仪思绪不断,有些出神地在街道上行走着。

各部衙门都是有点卯的,虽然比早朝略晚些,却也差不离。

陆陆续续穿着不同颜色官服的朝官,往皇城汇集。

高仪作为阁臣,有头有脸,路上遇人,自然少不了一番招呼应酬。

“阁老。”

“高阁老。”

“阁老。”

一路上不断有人给他拱手行礼,脸都快笑僵了,也让他止住了思绪。

“阁老,何不上轿同行?”一道声音从身后传来。

高仪回过头,只见一辆六抬大轿,里面一老一少,掀开轿帘,向他招呼道。

他看清脸,才想起好像是成国公府上的朱希孝,跟玉田伯家的蒋克谦。

哦……勋贵啊,那没事了。

高仪总算不用回笑脸了,仿佛看到空气一般,转过头去。

心中无奈,当他高仪是什么人,连勋贵也来套近乎,真以为是个勋贵都能做朱希忠呢?

他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自顾自往一旁走开了。

行至皇城的时候,高仪又被人叫住。

“子象,怎么气色不太好?”

高仪偏过脸,是张居正,跟礼部尚书吕调阳,联袂并行。

吕调阳跟着拱手:“阁老。”

高仪不敢托大,连忙回礼:“吕尚书,左揆。”

张居正是次辅,高仪当面向来称左揆,也就是左相的意思,以示尊敬。

回礼完,他才苦笑道:“年纪大了,昨日宫里送来鲜笋,贪图口腹之欲全吃了,吃了之后胀得难受,睡晚了些。”

吕调阳被他逗乐,捋着胡须笑道:“阁老有这胃口才是好事,不像我,牙齿松脱,想吃都吃不了。”

高仪作为谦逊随和,跟朝官关系都不差。

张居正也开口道:“子象,正好,我跟和卿在聊皇太子登极仪注的事,来参祥一下。”

和卿是吕调阳的表字。

而登极仪注,就是登基时,用的礼仪,祭文,各个事项的人选等等。

三人顺势同行,张居正高仪在前,吕调阳自觉落后半步。

高仪开口问道:“第三次劝进定在何时?”

张居正答道:“昨日两宫才把奏疏批下来,定在初六再度劝进,皇太子接受后,于初十登极。”

高仪沉吟了一下,说道:“国朝不宁,合当灵前继位。”

天家孝期常常以日代月,或者以月代年。

朱翊钧的孝期是二十七日,先帝驾崩之日到初十,不过十几天,自然是灵前继位。

吕调阳作为礼部尚书,这是担子最重的时候,不由感慨道:“丧礼跟登极仪倒不是难事,就是户部那边预算压得紧,也亏了两宫通情达理。”

高仪点了点头,这也是内阁当朝的好处了,妇道人家总拗不过文臣的集体决议。

要知道,先帝在时,可是总往吏部要钱,往自己小金库里塞。

他忽然想到一事,问道:“山陵之事定了吗?”

就是选风水宝地建陵墓了。

张居正摇了摇头:“这事是元辅跟工部商讨的,总得先寻龙点脉视山陵,应该还在挑人。”

吕调阳接过话茬:“如今没定的,也就山陵之事,以及祗告祭文了。”

“高阁老专人专事,这祭文不妨由您来撰写?”

殿阁大学士,本就有撰写祭文的分内工作,几乎人均写得一手好青词,更况且,高仪入阁前就是礼部尚书,正适合。

高仪自无不可:“别嫌我学问差就行了。”

吕调阳恭维道:“就怕阁老佶屈聱牙,让皇太子背得叫苦。”

听了这话,张居正跟高仪不约而同失笑。

吕调阳不明所以,附和地也笑了两声。

“我先去公房准备廷议的奏疏,咱们早朝再议。”

高仪告罪一声,便先行一步。

张居正跟吕调阳拱手回礼,放慢了脚步。

等高仪离去后,吕调阳才缓缓开口道:“高阁老最近,似乎颇得皇太子孺慕啊。”

宫里赏赐鲜笋,大家都有份。

可高仪偏偏额外还有赏,这事当然瞒不过朝臣,其中含义,不得不让人吃味了。

张居正摇了摇头,无奈道:“欺负老实人罢了。”

吕调阳疑惑看向他。

张居正没有纠缠于此,反而问起别的事:“元辅私下有联络你吗?”

吕调阳摇了摇头:“都没找过你,怎么会找我呢?”

张居正是楚党魁首,但这楚党,却不是以地域划分,五湖四海都有,只因为张居正湖广人,才冠了这个名头,地域性质不像往后那么明显。

就像吕调阳,虽是浙江人,也被划进楚党。

与其说是楚党,不如说是新党。

至于为何没有团结在高拱身边?张居正这不是唯高拱马首是瞻嘛。

对高拱来说,他着眼更高,什么清流,楚党,晋党,浙党都一样,无论是杨博还是张居正,听用便可。

张居正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极低:“元辅致仕前,得借着他的势,让六部九卿认下考成法的大略,咱们之后才好做事。”

考成法,就是后世俗称的官员绩效考核,也是新法的根基。

这等对文官体系动刀子的事,向来阻力重重。

若是不能再高拱致仕前敲定,等之后他做了首辅来收拾局面协调各方,就要多耗费不少时间。

留给他施行新法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吕调阳好奇道:“你准备怎么做?”

张居正摆了摆手:“不知道。”

“走吧,去早朝了。”

……

今日常朝,朱翊钧很沉默。

不仅没有干涉廷议,甚至没向身边的冯保开口问东问西,弄得冯保频频偷瞄。

当然,这不是他故作深沉,他是真给累的!

抄佛经道札之类的活,比他想象中还要折磨。

昨天回东宫写了两个时辰,直到现在手臂都还有些酸麻,整个人更是疲惫不已,不得不养精蓄锐,少思少言。

就是这张居正真是缺德啊,这样欺负小孩,可别给他逮到机会。

朱翊钧养神的功夫,透过屏幕看了眼高仪。

可惜这些老油条,养气功夫一等一,丝毫看不出端倪,也不知道昨日示好,对其有没有所触动。

看来还得加大力度。

廷议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诸如各省春税情况,廷推布政使,勋贵刑案廷鞠等等。

这是朱翊钧第一次见到廷推和廷鞠。

所谓廷推,就是有高级官员出缺,由廷臣,也就是九卿、佥都御史、祭酒等官,公推二人或三人,报请两宫圈用。

而廷鞠,就是有重大狱案,譬如涉及勋贵,必须经由廷臣决议。

至于怎么推,怎么议——竟然是投人头票?

朱翊钧倒是看了个稀奇,还真挺有班子开会的感觉,既视感很强啊。

当然,公推前各方都有了默契,也是如出一辙。

他目不转睛地看耍,只觉得津津有味。

各事议完,他本以为要散朝了,却见冯保往外走了两步:“诸位,咱家这里还有一事。”

他看居高临下向高拱:“这春税,按例应该入内帑十万两,先帝在时就是如此,昨日咱家也跟贵妃娘娘请了令旨,着廷臣商议,怎么今日廷议元辅给略过了?”

太仓库是户部的金库,而内帑就是内廷小金库,其余的像太仆寺、光禄寺,乃至各个省府,也都有自己的府库。

衙门大大小小,饭还是分锅吃的。

高拱自然知道这事,他眼睛都不眨一下:“此时我略知一二,正要跟冯大珰说呢。”

“昨日贵妃娘娘前脚令旨刚下,后脚就被六科给事中以‘乱命也,不奉诏’给封驳了,本阁甚至不知令旨内容。”

六科给事中,掌侍从、规谏、补阙、拾遗、稽察六部百司之事,相当于纪律检查委员会。

同样,又有封驳诏书的权力,这是礼制的一部分,光明正大。

高拱老神在在,事不关己。

冯保气急败坏,指着高拱道:“高拱!你……胆大包天!”

高拱冷声道:“冯公公,慎言。”

眼见纠仪官蠢蠢欲动,冯保胸膛剧烈起伏,拂袖而退:“我会如实禀报!”

朱翊钧旁观了全程,皱眉不已。

这高拱,得罪冯保就算了,竟然真敢直接让人封驳李贵妃的令旨,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纵然只是贵妃令旨,理论上来说,确实可以不奉诏。

但李氏没几天就要变太后了,到时候就不是贵妃令旨,而是太后懿旨了。

高拱不经商量,直接单方面封驳回去,可谓完全不留情面。

难道他不怕李氏之后对他清算吗?

别看如今高拱权势熏天,可一旦双方撕破脸,李氏直接掀桌子下场,那高拱除了致仕,也别无二选,这可不是宋朝。

他这幅有恃无恐的样子,到底是有什么依仗?

青史昭昭,却也不能全知,朱翊钧只知道高拱最后是被李氏驱逐了。

但具体如何交手,就不得而知了。

高拱到底是单纯的愣头青,还是有什么后手?

……

回东宫的路上,朱翊钧都还在思考这个问题。

就连张宏来迎他,都没注意。

张宏跟在他身后,走了好长一段路,他才回过神来。

“张大伴来了,怎么不唤我一声。”

张宏低眉顺眼:“主子在想事情,奴婢不敢打扰。”

朱翊钧笑了笑,对他态度很满意:“说吧,什么事?”

张宏顿了顿,吩咐宫女太监跟远点。

这才在朱翊钧身边轻声说道:“方才有个东宫值守的锦衣卫私下找到我,说是蒋克谦求见您,不知是否要通禀?”

朱翊钧一愣。

疑惑问道:“蒋克谦?我不听曲啊,求见我作甚?”

他听过这人,后世都有流传的音乐家嘛,找他干嘛?

冯保又要搞玩物丧志那一套?

张宏噎了一下,皇太子知道蒋克谦在编撰琴谱,却不知道人家什么身份,真是奇哉怪也。

莫非……在他张宏之外,还有人向这位皇太子效忠输诚?

这样一想,张宏反而觉得合理了起来,毕竟这位皇太子韬光养晦这么些年,必然不会手上一点势力也无。

张宏心中更是慑服。

他不敢继续深想,斟酌了一下,开口道:“主子,蒋克谦是玉田伯府上的嫡传,祖父蒋轮方是世宗皇太后的弟弟,父亲袭爵后作奸犯科,如今降袭锦衣卫都指挥佥事一职。”

“就在朱希孝手下任职。”

一听锦衣卫和朱希孝手下,朱翊钧立马恍然大悟。

这就是朱希忠的回信了,挑了个破落勋贵来打先锋。

不过这货,他印象里是搞音乐的,还以为是冯保派来给他玩乐,消磨心智的,闹了个乌龙。

感情是宗室出身,难怪有钱有闲搞音乐。

他沉吟了一会,说道:“让他直接见我,不必通禀了。”

所谓是否通禀,就是私下见面,还是光明正大的意思。

既然正好负责侍卫东宫,见面方便,那也不必见光了。

毕竟,好多事都需要暗中为之,给人看在眼里,戳到敏感点就没必要了。


“白圭,你有空去跟小孩子过家家,不妨看看这堆积如山的奏疏。”

张居正刚一回到内阁的官署门口,就听到屋内传来高拱的声音。

白圭是张居正的乳名,高拱为人,向来这样,唤人乳名不觉得失礼,反而自觉是折节以示亲近。

张居正习以为常,他走进高拱的直房,挑了个椅子坐了下来:“元辅这话,我可只能当没听见。”

高拱头也没抬,伏案疾书:“现在没外人,当差的几个,都到思善门吊唁去了。”

张居正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嗓子:“元辅,大行皇帝这一去,皇太子似乎当真是开了慧,言辞谈吐,令我刮目相看。”

“依我看,日后未尝不是一代明君。”

他赞了一声,随意说着,语气似乎在拉家常。

高拱摇了摇头:“代有贤明,代有昏庸,有什么意义呢?”

“世宗十四岁甫一登基,就压服了内阁朝臣,而后又厘革宿弊、振兴纲纪,难道不是明君么?可之后呢?修道二十年不上朝!”

“白圭啊,你不要总是想着出个明君,大明朝就能万世不易了,再是早慧,能比得过你我科考之辈?”

高拱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往外吐,张居正只能沉默。

过了良久,张居正才开口:“肃卿,你我人臣始终是人臣,君上终究是君上。”

高拱嗯了一声,显然没放在心上:“君上自然是君上,尤其像先帝这般托政内阁的君上,是真的好君上。”

张居正心中叹了口气。

这就是他与高拱无法弥补的分歧了——高拱太激进了!

换句话说,高拱不着实际,太过想当然了。

他张居正是想做主持大政没错,但他还能活多久呢?

挽天倾之后,大政与新法,他会一并交还给君上,哪怕像商鞅一样,去人留政也未尝不可,他并不贪恋权势。

但高拱却不这样想,这位金石之交看腻了忠臣明君这一套,巴不得自今以后,所有君上都垂拱而治。

简直异想天开!

他不知道高拱想做到什么地步,但无论如何,都不现实。

弹压一时,尚且可控,若是真像高拱这般做,权柄被侵蚀的君上,必然会依仗司礼监疯狂反噬,内外对抗。

大明朝,经不起折腾了。

可惜,他知道自己说服不了高肃卿,就像他张居正也不会认同高肃卿一样。

张居正轻轻略过了这个话题:“元辅这是在写弹劾冯保的奏疏?”

高拱摆了摆手:“弹劾的奏疏我方才已经送进宫了,这是宣大的事,我在给王崇古写信。”

张居正听到弹劾冯保的奏疏刚送出去,眼神闪了一下。

面上却不露声色:“宣大的事,兵部杨尚书那边什么意思?”

高拱顿了顿,又继续写道:“杨博说,宣大那边的鞑靼闹得确实厉害,边军又欠饷太久,王崇古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张居正惊了一下:“王崇古弹压不住边军了?”

这可不能等闲视之。

高拱嗤笑一声:“是杨博弹压不住王崇古了!”

他递过一份奏疏:“你看看吧。”

张居正起身接过,看着封皮,是一份御史巡奏。

他带着疑惑,翻开了这份奏疏。

一目十行扫了一遍,张居正表情立马变得凝重。

他敛容道:“去岁购买的五万匹战马,能用的竟然只有三万匹!?”

高拱事前就看过,自然知道张居正在说什么,他语气中带着怒意:“非止如此,去年兵部给他的定额是七万匹!”

“今年正月,太仆寺的马价银全都发过去了。”

“蒙古人马没卖出去,就是为这事闹呢!”

张居正合上奏疏,眉头皱起。

原来如此,草原各部就等着互市填饱肚子了,此事打了折扣,不闹才怪。

至于买马银钱的去向,自然不言而喻。

就这样还有脸说欠饷?远了不说,今年二月才发了二十七万两军饷到宣大!

宣府的商赋,甚至不必往中枢上交,如今却还在问中枢讨钱!

宣大简直快变成一颗吸血的肉瘤了!

张居正开口道:“那元辅这封信是……”

中枢去函那是公对公,就没了转圜的余地。

高拱显然不愿意闹到这一步,这才以个人名义写信。

高拱冷哼一声:“我在问他,这般高筑墙、缓积粮,准备什么时候反。”

张居正知道高拱说的气话,他摇了摇头:“元辅,要说王崇古挟寇自重,贪婪无度我是信的,若说他准备反,恐怕有些言重了。”

“他两个儿子可还在京城呢。”

大明朝是岌岌可危了,但这个出头鸟,现在还没人敢做。

高拱闻言,沉默了一会。

最后还是叹了一口气:“白圭啊,这我何尝不知,只是期望他收敛一些罢了。”

“俺答封贡(蒙古某部族臣服内附),他是立了功的,入阁都是临门一脚,我怕他晚节不保啊。”

他跟王崇古是同一年的进士,私交不差。

张居正也跟着愁眉:“国事艰难啊。”

高拱很快收敛了情绪,摆了摆手:“白圭先去签署公务吧,多事之秋,我实在处理不过来了。”

张居正点了点头,起身道:“正好,我同子象还要跟礼部议先帝的庙号,先去了。”

说罢,转身便从屋里退了出去。

高拱看着张居正离去的身影,面色缓缓变得严肃。

在空无一人的直房内,冷声开口道:“本阁的话,都听到了吗?”

话音刚落,他案后的屏风中,走出一道人影。

他缓缓走到高拱身旁:“该听到的,都听到了。”

高拱拿起刚刚写好的信,侧过脸直勾勾盯着他:“张四维,把这封信传到你舅舅王崇古手里。”

“帮我再带一句话,就说,他在宣大已经尾大不掉了,我不会再信任他,他明年就得给我来中枢,入阁都可以!”

“否则,就在宣大给我反了,本阁届时将其余几镇抽调一空,也要斩了他祭旗!”

毫不掩饰的怒气,让张四维打了个颤。

这话别人说,他能当做是色厉内荏,但从高拱口中说出来,他不敢不信。

张四维伸出手,从高拱手里接过信,迟疑道:“元辅,入阁之事,杨尚书知道吗……”

别看张四维只是吏部侍郎,但封疆大吏王崇古是他舅舅,党魁杨博是他表兄的岳丈,他本身更是晋商背后的大掌柜。

可以说,这位就是晋党的太子爷。

下一代晋党魁首,非他莫属。

身份地位举足轻重,不是区区官职可以道明。

此时高拱拿出内阁的条件,换取王崇古对宣大放手,他自然要站在晋党的立场上,确认一二。

毕竟杨博还是晋党的党魁,王崇古的顶头上司。

若是当真如高拱所言,他怕杨博心生嫌隙,跟他舅舅起内讧就不妙了。

高拱并未正面回答,只是道:“你只管带话便是。”

他言尽于此,自己已经跟杨博通过气了,但张四维不配让他解释。

张四维图穷匕见,开口道:“元辅……我晋党不比其他,或许,能否再给杨尚书许个名额?”

“到时候咱们能多出些力……”

他们堂堂晋党,要钱有晋商,要权有杨博,要兵有王崇古,这等实力,难道不比南直隶,湖广,浙江地方这些货色更值得争取?

不讨价还价一番,才是说不过去。

高拱懒得答话,晋党以为他高拱是什么人?他会出于自身志向而退让些许,却不会被任何人胁迫!

若非实相权之事,千难万难,需要诸多文臣勠力同心,他未必会容张四维这在里聒噪。

不错,实相才是他高拱的图谋!

如今的内阁,与历朝的三省制不同。

内阁看似是宰相官署,其实不过是天子私署,阁臣实际上的官职,是殿阁大学士,五品而已,只为天子参谋之用。

设立以来,就没有宰相的名实。

只在各位辅臣一代代揽权之后,继夏言、严嵩等人,一直到了高拱这里,才逐渐有了宰辅之实。

但即便如此,天子私署,五品官阶,其位份官制,仍然是先天不足,可以因人而成,却不是常例制度。

除非——实相权,真正在礼制上,将内阁提到宰相的地位上!

而这就需要提高内阁官衔品阶,还需要将司礼监的一票否决权夺过来,更需要文臣士林鼎力相助!

若非如此,他何必容忍晋党、浙党之流,乃至一再示好南直隶。

若非如此,他何必在吏部尚书之位上,盘桓不去。

若非如此,他何必两度举荐掌印之人,以至于如今又针对冯保?外人还只当他心眼小爱记仇,当真是看轻他高肃卿了。

想到这里,高拱更不耐烦张四维这个,以小人之心揣度他的货色了。

他拂袖一指:“从侧门出去。”

高拱积威日久,张四维不敢再多说,连忙止住话头。

但他却没有离开,反而又提起另外一事:“元辅,弹劾冯保的奏疏,我用太监陈洪的路子给您送进去了。”

“不过……冯保深受李氏信重,一些贪腐,隔绝内外之词,恐怕没什么用吧?”

现在晋党是在高拱身上下注了,投资这种事,他自然要好生过问一番,否则出了纰漏就晚了。

高拱瞥了张四维一眼,嘲弄一声。

他捻着胡须,脸上显得有些得意,开口说道:“本阁昨日受了气,要是没动作,岂不更会让他起警惕之心?”

“这不过障眼法罢了,且让他先得意几日,本阁的真正的手段,还未使出来呢。”

他从桌案下,拿出一份奏疏《新政所急五事》。

张四维刚看到封皮几个字,高拱便又收了回去。

他连忙问道:“元辅这是……”

高拱没有正面回答:“届时你就知道了。”

“本阁不出手则已,出手就要将司礼监按死!合我内阁、六部九卿、言官士林、及各地方督抚之声势,李氏也挡不住!”

张四维不敢深究,连忙阿谀道:“元辅胸怀山川,渊图远算,是我多虑了,我晋党定做元辅附骥之尾。”

高拱淡淡得看了张四维一眼。

心中盘算着内阁实相权之后,如何打烂拆散这些晋党浙党,面上却告诫道:“好了,回去多跟杨博学学,别整天琢磨你那些蝇营狗苟。”

张四维再度被赶,无奈行了一礼,准备退出去。

刚退了一步,他似乎想起什么,又顿住了。

突然开口道:“元辅,张居正明哲保身,高仪首鼠两端,恐怕都不能托付大事。”

“今晨,我看到皇太子对高仪孺慕非常,二人关系似乎非同一般,高仪未必会赞同元辅虚君实相之事。”

别看高拱如今大权在握,其实每一名阁臣都不容小觑。

若是真给高仪打出尊主上威福的保皇党旗帜,只怕麻烦不小。

高拱却不以为意。

他为了成事,才将内阁之位,许给晋党跟南直隶这些结党营私的白眼狼,也就是团结各方罢了。

等内阁从他手里交出去的时候,必然是已将这些结党之徒都淘撤干净,留下个能者上劣者下、能治国理政的中枢相府。

真的做事,还是得依靠高仪、张居正这些心怀公事的循吏。

现在营私之辈还说起高仪张居正不可靠了,真是到倒反天罡。

他摆了摆手,随意说道:“既为文臣,焉有不赞成此事的道理?”

“再者,子象白圭二人,万事以我马首是瞻。”

“虽然我还未跟他们交底,但……”

张四维壮起胆子,突然打断了高拱:“元辅,三思。”

高拱蹙眉看向他。

张四维见状,连忙劝道:“元辅,若届时事有不成又如何?”

“我等微末之身还能相安无事,但您这样的阁臣若有参与,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既然您与他们私交甚笃,何不为他们多想想,这也是为他二人好。”

似乎这句话打动了高拱。

他略微思索后,终于缓缓点头。

高拱开口道:“也罢,届时我会让高仪告病暂休,张居正视山陵。”

所谓视山陵,就是去检查先帝的陵寝,修得怎么样。

历来都要阁臣领头。

一来一回,要耗些时日的功夫。

张四维松了口气,这次终于退了下去。




“皇太子殿下”

“殿下。”

诸臣工纷纷揖礼拜见。

不少官员还是首次见到这位大明朝嗣君,但多少听过这位是个什么样的性子——质虑纯粹,谨慎敏微。

前次劝进,摄于军民百官众多,甚至不敢露面。

在众臣心中,一个中人之资的评价是少不了的。

但,今日见得其人,却意料之外地举止有度,谈吐清晰,完全不像传闻中那样滞讷。

都忍不住或明或暗地打量着他。

高仪作为太子讲学的侍班官之首,百官中最熟悉朱翊钧,此时更是频繁投去目光,只觉得这位皇太子似乎脱胎换骨一般,令他惊讶不已。

一旁的高拱,则是揖礼时,饶有兴致地看着,心中估摸着这位皇太子被李贵妃强行操练了多久,才有这份仪态谈吐。

只有张居正面色不改,目光平和地一扫而过。

朱翊钧感受到这些目光,心中有些无奈,以为偷瞄我看不见怎么的。

怎么跟辫子戏里不一样啊,说好的抬头看皇帝都是杀头之罪呢?

还好也就今日第一次视朝,百官才出来迎接走过场,往后就没有这么麻烦了。

这幅情景,倒让朱翊钧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迈进市府大门的时候……

朱翊钧努力将这幅既视感甩出了脑海。

这份探询没有持续多久,高拱越众而出:“大行皇帝奄弃天下,文华殿主位空悬,今日皇太子殿下视朝,臣等如久旱逢霖,喜不自已。”

张居正高仪紧随其后:“恭迎皇太子升殿。”

百官也是附和云云,便请嗣君进殿。

朱翊钧从善如流,迈步而前,途径时再度环顾百官。

六部九卿各部要员都赫然在列,靠着前身的记忆大致将人名与样貌对应了一番。

他昂首阔步,及至到了内阁面前,才抬头仔细看向三人。

力主整顿吏治,清除贪腐,后世称之为老愤青的,首辅高拱。

买不起房,买不起房,连丧葬费都凑不齐的,群辅高仪。

以及,他神交已久,工于谋国,拙于谋身的,次辅张居正。

这就是他如今的班子成员了。

就是看这三人神情,怕是对他这位新君,连半分归心都没有。

不好开展工作啊。

心中感慨着,朱翊钧当即顿住了脚步,转身面着高仪,极为恭谨道:“先生。”

高仪心头一跳,连忙侧身避开!

“殿下,此时并非日讲,不必向我行师礼!”

他作为太子太保,又是侍班官之首,讲学时受下师礼符合礼制,但此时是什么时候?太子升殿视朝!他哪里敢受这一礼,连忙侧过身解释。

可惜朱翊钧已然准备好赖上他了,面上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却不改口:“哦,先生教训得是。”

高仪顿时无言,看着眼前天真质朴的嗣君,张口欲言。

朱翊钧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又转而看向张居正。

目光带着探究:“张阁老,我仰慕已久。”

他一语双关,却只是稍作停顿,又继续道:“辛苦张阁老了。”

朱翊钧如今立的人设,是聪明小孩。

所作所为自然不能脱离小孩的范畴,他可以学得快,但不能突然什么都懂。

况且过犹不及,前车之鉴,太聪明的少帝容易“不慎落水”,他现在还没学会游泳,马虎不得。

所以也只能在局限内,做些简单的言语举止。

张居正以为他作为嗣君,为示君臣名分,才有了这些客套之语,连忙拜下,谦辞不敢。

朱翊钧有心与他多说几句,却也知来日方长,当即按下心中念头。

这才转而看向今日舞台上的主角,高拱。

高拱沉静地立在当场,干候着。

他是内阁首辅,嗣君与内阁寒暄,却将他放在了最后,心中多少有些不满,思量着是这位嗣君不懂事,还是那位李贵妃没教好。

又或者,他余光略过大太监冯保,是这此人暗中教坏了嗣君?

朱翊钧没让他多等,将他思绪拉了回来:“元辅,你方才派人来跟我说,我肯定又不会来了,现在我来了,还请元辅收回这话。”

他硬着脖颈,眼神带着认真,活脱脱一个生闷气的孩童。

冯保愕然地嘴巴微张。

高拱茫然地抬起目光。

高仪与百官都带着疑惑。

张居正隐晦地瞥过冯保。

一时百态尽显,被朱翊钧尽数收入眼底。

惊讶吧?不讲政治规矩吧?这就对了!本宫德凉幼冲,哪里懂什么政治规矩,突出的就是一个直来直往的小孩心性!这话不能放在明面上?不存在的!

他来时已然想好了主意。

冯保在李贵妃面前下的这个绊子,高拱的暗亏是吃定了。

毕竟冯保此举可谓阳谋。

就算高拱向李贵妃解释,也挽回不了半点。

人的第一印象是最重要的,嗯,尤其是女人,在李贵妃心中,高拱一个嚣张跋扈,威震主上的标签是揭不掉了。

更何况高拱必然有类似的言语,冯保几句话就能把责任扔到传话太监身上,再继续给高拱抹黑,事半功倍。

但,高拱吃亏归吃亏,冯保却不可以全身而退。

李贵妃做裁判这事还真就罢了,可惜这事落到了自己手上。

这才是他停在文华殿前,将此事挑明的缘故。

在殿外,既不算政事,又不妨碍他以高拱的主君的身份诘问。

再者太监是他的家奴,他又是当事人,只要他把这事抛出,天然就具备裁判的资格。

除非双方合力排斥他,否则没人能撼动。

可别看这是小事,实权就是从当裁判之中慢慢积累起来的。

在他幼冲之龄不能决政事的背景下,能捞到当裁判的机会可不多。

朱翊钧静静看着高拱,等着他的回答。

高拱不愧为老愤青之称,遭受不白之冤,当即声音洪亮,奋声道:“殿下!臣当只在殿上遣人去东宫,若是太子执意不来,再请示口谕。甚至人也未去,被内阁同僚拦了下来。”

“从不曾说过太子必定不来的话!不知哪个竖阉生事!还请殿下明鉴!”

朱翊钧暗自竖起了大拇指。

高拱虽然政治智慧不高,但找到仇人还是没问题的,开口就是竖阉,把这事给他垫了起来。

他当即开口道:“啊?方才有个小黄门来报,说元辅料定我必定不来了,还让我好生难过。”

朱翊钧露出赧然的神色,似乎因为误会了这位内阁首辅,有些不好意思。

说着,便转头看向那小太监。

那小太监四周突然被其余的太监让出身位来,惶然不已,却犹自抱着最后一丝期望,余光看向冯保。

冯保不露声色,微微闭上眼睛。

小太监知道无法幸免,对着朱翊钧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惊惧地不时瞥向高拱,支支吾吾:“殿下!奴婢……奴婢有耳疾,或许是听错了!”

听了这话,朱翊钧忍不住微微摇头。

此人是一条道走到黑了。

这太监若只是惧怕冯保,认下这事,一力担责,自己还能留他一条生路。

可他此时妄言为自己开脱也罢了,更是做出来了一副被高拱恫吓改口的样子,以便冯保向李贵妃诬赖高拱。

丝毫没将他这位嗣君放在眼里,真是取死有道。

高拱当即勃然大怒:“你这竖阉,安敢离间君臣!何人指使,还不从实招来!”

朱翊钧恨不得以手扶额,难怪高拱玩不过冯保,手段也太粗劣了。

小太监连连叩头:“奴婢不敢了!奴婢不敢了!”

朱翊钧没心情看小太监表演,也不需要此人咬出冯保,他看向高拱,认真道:“元辅,是我误信了谗言,我一定给元辅一个交代!”

不去看高拱反应,他又转向冯保,道:“大伴,此人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他哪怕没登基,也是嗣君,自然可以说是欺君。

对待太监家奴,不用什么下狱审理,现场就能把人处置了。

面对这番质问,冯保宛如一个局外人,声音都不带多少起伏,恭谨道:“回禀殿下,欺君之罪,其罪当诛!”

文华殿前,嗣君携着内阁的压力迎面而来,冯保可不会发了疯去保个小太监。

这本就是准备好弃子,小太监入宫前的家人,自己都安排好了,敢不效死?

高拱当然不满足于只问罪于区区小太监,谁在算计他,他心底门清:“文华殿此前当值的太监莫名换了个遍,这新的一来,便有这一出,冯公公,这莫不是司礼监有意安排的好戏?”

冯保眼皮一搭,有气无力道:“元辅莫要多疑,此前当值的几人随孟冲一并,被李贵妃罢除了,不过是照例填补罢了。”

他一抬出李贵妃,高拱再是有气,也不能继续往这个方向说下去,只能怒道:“如此欺君大罪,岂是个区区小太监敢为,焉能没有人指使!?”

内阁首辅与司礼监掌印,就这样在文华殿外对上,百官不由面面相觑。

此时张居正突然开口道:“元辅,此事尚可再议,今日殿下视朝要紧。”

高拱陡然一醒,这才惊觉太子与百官都顿足与文华殿外,不由恨恨地收敛了怒色。

冯保见高拱泄了脾气,也是又不阴不阳来了一句:“是啊,元辅,殿下视朝,不容怠慢,此事我司礼监回去好好处置便是,也只盼元辅少出惊人之语,平白与人遐想。”

他事情做得干净,放到哪里说都不怕,否则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给高拱使绊子。

他既为司礼监掌印,这素有内相之称的一职,还真不怕跟内阁掰手腕。

这态度令高拱再度大怒。

朱翊钧看得津津有味,上辈子开大会明面上都是一团和气,现在这火药味十足的场景,倒是当真难得一见,让他忍不住看了个稀奇。

眼见火候差不多了,他当即接过话茬:“元辅,大伴,容本宫说一句。”

冯保当即住嘴。

高拱还要争辩,竟是一点面子不给。

朱翊钧见状,连忙接着说话,不敢给他插话的机会:“本宫德凉幼冲,才使有人欺我孤儿寡母,又误信了谗言,首当自省。”

这是皇家常用的政治正确式谦辞,百官也是条件反射地跪倒一片。

“臣等万死!”

这幅情状,资历再老都得跟着跪。

高拱也不好再多言,只能当即拜倒:“贼人无状,安敢归罪于殿下!”

朱翊钧连忙将他扶起:“皇考还在时,经常跟我说,‘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本宫虽不是皇帝,但如今以嗣君的身份临朝,也应该责无旁贷。”

百官再度拜倒。

高仪更是觉得几日不见,这位嗣君的言辞谈吐,当真让他刮目相看。

朱翊钧转而看向张居正,认真道:“张阁老方才说的在理,礼部议定的仪程事大,不好拖延。但,本宫刚刚已经答应给元辅一个交代,不如本宫拿个意思,快刀斩乱麻,如何?”

张居正抿了抿嘴,目光迎了上去:“殿下君心独断,臣等恭听。”

他拜下时双手拢在袖子里,不住地摩挲大拇指,思绪翻腾不止。

朱翊钧点了点头,又看向冯保:“大伴之言,老成持重。文华殿此次换值,既是我母妃有旨,那就没什么好查的了,总有人目无君父,作出什么都不足为奇,拖出去,杖毙即可。”

他一指那小太监,一时竟没人去动。

等冯保暗中轻轻做了个手势,才立刻有太监上前将其嘴巴塞住,强行拖了下去。

冯保见牺牲个小太监就结束了这番闹剧,心中哂然一笑,面上五体投地:“圣明无过殿下!”

朱翊钧点了点头。

高拱却是不依了:“殿下!”

朱翊钧只觉得头疼,你急什么?

他立刻打断,话锋一转道:“但,元辅说得也有道理!此人无君无父不足为奇,可却能混入文华殿当值,实在令我心中难安!”

“大伴,司礼监是谁人提点各殿当差?”

冯保眼皮一跳,正要开口。

朱翊钧小手一挥:“不论是谁,把他撤了,我回去问过母妃再重拟人选。”

当差听用一贯由司礼监提督太监负责,这可是有品级的内臣,必然是冯保心腹,这要是裁撤,足以让他心疼半天了。

至于合适的人选,他隐隐有些打算,不过,还需要说服李贵妃,能借此安排些为他所用的人更好不过。

冯保似有所争辩:“殿下……”

高拱立刻将其打断:“合当如此!殿下英断,臣仰服!”

他虽有不满意,却另有计较,眼下能出口郁气当然不会放过冯保。

张居正也附和道:“圣明无过殿下!”

冯保一滞。

若是朱翊钧开口,他可以当做没听到。

但此时却是朱翊钧与内阁共同的意志,他也无力反驳。

只能抓紧了脚趾,对朱翊钧连连磕头:“圣明无过殿下!”

高拱瞪了冯保一眼,心中暗自记下这一笔帐。

朱翊钧见尘埃落定,也是深吸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事权即权势。

借助内阁的势,让冯保低头,哪怕只是一名太监的人事权,对他来说,意义也不可谓不大。

当真是,开了个好头。

往后路还长着呢,朱翊钧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不露破绽,只是请众人起身,结束了这段插曲。

此事既然了结,他也不再耽搁。

朝着礼仪官点了点头,缓步走向文华殿,头也不回道:“升朝吧。”

诸礼仪官还沉浸在方才的好戏中。

此时得了令,才恍然回过神,纷纷直起腰来。

等朱翊钧踏入文华殿的一瞬,鸿胪寺官立刻唱喝:“请皇太子升文华殿。”

朱翊钧昂首阔步,当即迈步踏入了文华殿。

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绝,乃四个小黄门抬着金晃晃的龙椅,小心翼翼放在了御案之上。

又有两名执事官引导在朱翊钧身前,躬身道:“皇太子上殿升座。”

话音一落,又侍卫配甲带刀,穿行分立,守在冲要位置,肃杀严峻。

朱翊钧行至台阶前。

一步一步往御案上走了上去,走得格外得慢。

走的既是文华殿的石阶,也是走向大明朝权力的至高。

他慢慢站在了御案之前,轻轻抚摸了一下龙椅的扶手。

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缓缓坐了下来。

啪!

一顿鸣鞭之声响起。

小黄门站在文华殿门口,放声唱道:“文武群臣入殿!依品列班!”

朱翊钧睁开眼睛,俯视着文华殿,看着他此生难忘的一幕。

只见群臣分列文武,鱼贯而入。

革带佩绶,分列各班。

梁冠罗裳的朝官熙熙攘攘,前方是绯袍大员领头,他的身后青绿次第。

统统伏在文华殿内外,一路蔓延,直到视线尽头。

殿后黄钟礼乐悠悠而响。

当!当!当!

殿内群众五拜三叩。

异口同声,声震文华殿:“臣等,恭迎嗣君视朝!”

眼中仅是朝臣,耳中却仿佛听到了整个大明天下,都在高呼着他的名讳。

自汹涌不绝的黄河两岸,到黄沙漫天的西北大漠,从烟柳画桥的东南形胜,到难上青天的巴蜀险扼,恍惚中有千万人齐齐呼喊。

朱翊钧端坐在龙椅之上,几乎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只觉神魂出窍。

这,就是天下大位吗?

这便是,东起朝鲜,西至吐番,南包安南,北距大碛,东西一万一千七百五十里,南北一万零九百四里的大明朝,第十三任新君之身?

真耶?幻耶?穿越耶?迷梦耶?

石越耶?朱翊钧耶?

终于,他止住了思绪,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缓缓开口:“众卿平身。”

一口浊气吐出。

飘飘然一句话,却骤然如同有千钧重担,压在了身上。

是两京一十三省,是苍生黎庶,是大明天下!

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他以后便是朱翊钧罢。

这天下祸福,他统统受下了!




这番话,朱翊钧可谓真心实意,既登大位,无能,就是一种原罪。

高仪连忙避席起身:“臣……”

朱翊钧打断了高仪:“先生请坐,这是我肺腑之言。”

“今天日讲《梓材》,诸位讲官说的,我深以为然。”

朱翊钧捻起一根筷子,不顾仪态地敲着碗沿。

叮……叮……

口中缓缓吟诵起来:“无胥戕,无胥虐,至于敬寡,至于属妇,合由以容。”

“王其效邦君越御事,厥命曷以?引养引恬。”

吟完这两句,朱翊钧放下筷子,不等高仪开口。

继续道:“余探花解释得最好,所谓引养引恬,便是使百姓长养,使百姓长安。”

“我既为君父,焉能不将百姓铭感在怀?”

“先生,孤,不愿做‘何不食肉糜’的晋惠帝。”

高仪默然,思绪飘散失神。

他怔怔地看着皇太子,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一句诗——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

这一刻,高仪仿佛回到了二十岁,看到了当年求学时,钱塘县那简陋的学堂,看到了当时挥斥方遒,指点山河的自己。

那时的他,就是想着,有朝一日为官,必要如何如何。

那时的他,就是想着,登堂入室,定能如何如何。

区区生员,整日与同窗剖解邸报,谋划天下。

那个最可笑,也是最热血的年纪,他也曾意气风发。

回过头来,转眼已经年过半百,垂垂老矣。

他几乎快要忘记,自己的热血是什么时候凉掉的了,又是为何而凉。

哦……是贪墨横行,结党营私的官场朝堂,是扶持严嵩揽财,罔顾黎庶的世宗皇帝,是整日蜷缩在后宫饮服虎狼之药,索取美人的大行皇帝。

到今日,真是恍然若梦。

此时他看着皇太子,一如看到彼时的自己——心怀天下,少年热血。

高仪突然理解,自己当初那位辞官归乡讲学的先生,为何在窗外看着他们议论国事,会露出那种眼神。

他静静看着朱翊钧,心中翻腾不已,鼻腔都渐起酸涩。

哀哀谁人是父母,致我百姓,苦极无告……

高仪心中再度重复起这句话,高仪几乎忍不住老泪纵横。

什么是君父?何为父母官?谁称子民?

这本不需要多言的问题,在如今这个世道,已然成了空中楼阁,海中蜃境。

以至于百姓也迷惘不已,君父在哪里?父母官在哪里?他们的困苦又能向谁求告?

都说童言无忌,赤子之心,皇太子这番吐露胸怀,比他意想中,更为仁善敦厚,如同一块璞玉,内蕴神华,光彩照人。

为君为父,心念百姓,他高仪侍奉两朝,终见圣君耶?

高仪难止哽咽,诚心拜下:“殿下仁德,实乃国朝之幸。”

“只盼殿下毋忘今日所得,日后恤养百姓,与民休息。”

这番话,多少有些不顾礼节,哪能向君上说什么毋忘今日语?

但高仪以士自居,实在抑止不了这股冲动。

这不是臣下对君的劝诫,也不是先生对弟子的要求,这只是一名士人,听到志同道合之言,对知己的勉励。

朱翊钧连忙伸手虚扶高仪,感慨不已。

礼制杀伤力,对于这些古板的士人而言,实在太强了。

即便他只是稍微作出称职皇帝的模样,就让老人家感动不已。

上千年的文化惯性,根植于人心,当真有势不可挡之力。

可惜,事情都是一体两面的,如今自己利用起来得心应手,可等以后他推行新法,礼制同样会成为绊脚石,又臭又硬。

朱翊钧摇了摇头,将胡思乱想甩出脑海。

继续循循善诱:“君无戏言,本宫或不敢忘,日后必定引养引恬。”

“倒是如今,本宫德凉幼冲,见识浅薄,这布道治政、赡养百姓之事,还是要多多仰赖先生。”

高仪面对皇太子的殷殷期盼,只觉目光似有千钧之重:“臣微末学识,才能不及中人,不过是以卑鄙之身,窃据高位。”

“殿下睿智天成,英明能辨,假以时日,才能必然远超微臣。”

高仪既是谦辞,又是自嘲。

他如今身在内阁,登堂入室,可以说是万人之上,大政在手了。

可他做了什么呢?

什么都没做。

既没有践行少年时的志向,也没有遵行士人兼济天下的操守。

他这后半生,当真可谓是,尸位素餐。

朱翊钧摇了摇头,带着一丝哀思之情:“当日,我皇考宾天之前,托孤辅政于先生等三人,还请先生莫要自谦。”

“元辅是我皇考的先生,彼时我皇考曾执手泪眼与元辅说,以天下累先生。”

“如今,我德凉幼冲,我的先生,难道不愿为我所累吗?”

朱翊钧左手天下黎庶,右手先皇遗命,以圣君姿态,一再动摇着高仪的心神。

高仪嗫嚅了一下嘴唇,显然有些吃不消。

他神情动容,感慨至极:“天恩浩荡,臣必不敢负。”

朱翊钧这才展颜。

他款款落座:“先生快坐下吧,午膳都快凉了,不要暴殄了天物,粒粒皆辛苦。”

高仪情绪一时难以收束,只得一言不发,坐了下来。

席间,朱翊钧又不咸不淡地请教了一些学问上的问题,一副热心求学的姿态。

几次挠到高仪痒处,引得他不顾仪态,唾沫横飞。

朱翊钧眼见火候差不多,不着痕迹开口道:“先生这孝之一字,解得好,我当好生践行。”

说罢,他幽幽一叹。

高仪疑惑问道:“殿下何故叹息?”

朱翊钧娓娓道来:“先生有所不知,大行皇帝嘱咐我孝事两宫,我却常常做得不好。”

“近日颇见我母妃心烦意躁,必是有烦心事。但我问及,母妃以政事为由,怕扰我学业,不让我知晓。”

“母亲有忧虑,我不能排解,先生,我这样,难道还能说孝顺吗?”

皇太子这一提,高仪立马明白说的是什么事。

近日来,廷议两大难处,一曰考成,一曰内帑,都与李贵妃处闹得不太愉快,颇有些相持不下的意味。

但如今皇太子提起,高仪却觉得有些难堪。

所谓为尊者讳,又涉及内外斗权这些阴损之事,给小孩子讲,总归面上不好看。

朱翊钧见他犹疑,一脸单纯问道:“先生,朝堂上究竟何事惹恼了我母妃,先生可否全了我这一片孝心,就在这里私下告诉我?”

高仪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朱翊钧连忙劝道:“先生,我那母妃,受冯保蛊惑深矣,就怕是受了上下蒙蔽,才与朝臣不愉快。”

“先生说与我听,我还能从中调和一番,难道不是两全其美?”

高仪顿了片刻,觉得似乎有几分道理,皇太子出于孝心且不说,倒是这李氏,居于深宫,外臣只能通过奏疏进言,反倒是他这学生,侍奉身前,若是有这个心,还当真能调和内外。

他想了想很快就说服了自己。

“殿下有所不知,如今内外正为两事搅扰不休……”

高仪一五一十地将事情道来,他还以为朱翊钧一无所知,说得颇为详细。

朱翊钧听罢,皱着眉头追问道:“这十万两,元辅是不准备移入内帑了吗?”

他明知故问道。

高仪连忙解释:“自然不是,如今礼部大典,工部修陵寝,黄河夏汛,各自紧急支走了一批银子,户部捉襟见肘。”

“内阁的意思是,等夏税收上来,再将银子移入内帑。”

朱翊钧哦了一声。

很是通情达理:“既然事出有因,我倒是可以好生劝劝我娘亲,如今正当相忍为国,共克时艰。”

高仪再度为新君仁厚感动不已。

只见朱翊钧说完这事,又迟疑道:“倒是这考成法,有些难办……似乎,颇伤圣德。”

伤圣德,就是得罪人。

高仪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不禁感叹自家弟子这份敏锐的政治嗅觉以及人心察悟。

仅仅是听他简略说了一遍,就立马察觉其阻力。

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没有矫饰,只能无奈点头:“确实有些疑难。”

这就是后宫监国的坏处了,没有这份担当。

老子云,受国之诟,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天下哪有当政者不得罪人的。

汉光武帝不得罪人,史书上显得光芒万丈,这恰恰说明他有该得罪人的事没有做。

子贡问孔子:乡人皆好之,何如?

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不善者恶之。

人人都说他是好人,比不上好人说他好,坏人说他坏。

可惜,李贵妃是不懂这个道理的。

这也就导致了考成法一直推行不了,除非,有人能替她担下这个恶名——高拱正在准备当仁不让。

可惜,为尊者讳,高仪不能讲这些话说给皇太子听。

朱翊钧沉吟片刻,纯洁无瑕的眼神看着高仪:“先生,考成法是治国良策,对吗?”

高仪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殿下,如今吏治虚应故事,泄泄沓沓,贪腐横行,必须要治一治了!”

张居正的考成法,他是仔细参详过的,一旦落实,必然能有效澄清吏治。

至于有多大成效,就看各方能否和衷共济了。

听了高仪的话,朱翊钧用力地点了点头,坚定道:“先生既然这样说,那必然没错,为大明计,我定会说服我母妃!”

说着,他又赧颜笑道:“就是这考成法,太过激进,若是能让元辅与我母妃各退一步,那我便更有把握了。”

高仪大为感动,又为自己无意中利用皇太子影响后宫,而感到些许羞愧。

他深吸一口气,信心十足道:“殿下若能知晓贵妃娘娘的想法,我定能说服元辅。”

作为辅政大臣,他说话的分量不用多言。

高拱再强硬,张居正再坚持,那就是不识大体了,他高仪,也不是没有锋芒的!

朱翊钧大喜过望。

他开口道:“既然如此,本宫用过午膳,便去劝一劝我娘亲,有了结果,再遣人告知先生。”

“为说服我娘亲,或许有所改动。”

“届时元辅和张阁老处,还要先生多担待一下了。”

高仪昂首以对,点了点头。

……

一直到高仪结束今天的坐班,他都还在回味今日与皇太子的参食分膳,以及一番奏对。

刚一到家,他就迫不及待进了书房,坐在案前,提笔将今日事情记了下来。

他或而回忆,或而措辞。

“以大义表赤心……”

就这样伏案疾书,下笔如有神。

一气呵成,直到末尾,高仪顿了顿,思考着如何落笔。

一时想不出如何收尾最是合适。

笃!笃!笃!

高仪正沉思着,突然被敲门声惊得回过神。

“老爷,宫里有人上门。”门外的老仆出声说道。

高仪连忙站起身,迎了出去。

到了门口,才看到,竟然是皇太子的大伴,张宏,亲自上门。

身后还跟着一名小太监,捧着什么物件。

高仪连忙道:“张大珰快请进。”

张宏往里走了两步,站在院内就停住了,满脸笑容开口道:“见过阁老。”

“最近云南送来了荔枝,今下午,太子也跟贵妃娘娘请了恩典,分赏各部司三品以上官员。”

“咱家还有别的地方要去,就不叨扰阁老了。”

说罢,他做了个手势,那小太监便捧着盘子,递了过去。

高仪连忙谢恩。

他看着老仆接过,才看到盘上垫了冰块,透着冷气。

一颗颗饱满圆润的荔枝,盛放在一件金色的杯盏之中。

高仪使唤老仆换器物取出。

张宏连忙阻止了他:“阁老,这杯盏是皇太子的物件,昨日慈庆宫清宫,太子说太过奢靡,便想封存。”

“今日,转了念,说藏富于宫中,反而暴殄天物。”

“太子仁德,便求了贵妃娘娘点头,把这物也赐给阁老,也好贴补家用。”

高仪怔愣,正要说话。

张宏已经笑着见礼,领着小太监出去了。

高仪看着张宏离去的身影,抬起手,欲言又止。

过了片刻,他迟迟没有开口。

仿佛凝滞在了院中。

那老仆不敢打扰,正要将那盘子收起,放到书房中去。

高仪终于出声。

他放下了抬起的手,喟然一叹道:“让我来吧。”

老仆知道自家老爷想事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应了一声就退了下去。

高仪默默地将那盘子端进了屋内,放在书案上。

对盛放荔枝的盘子,略微摸索了一下,在隔布下面拿出一份短笺来。

上面写着李贵妃云,什么“试点”、“绩效”之类的话语。

但他没有仔细去看,只是扫了一眼就放在一了一旁。

反而是目光灼灼地看着那一盏金杯,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恍惚中,他仿佛看到了皇太子的面容。

自家那位弟子,正一脸正经地向自己举杯而邀。

“先生,金杯共汝饮呐。”皇太子似乎如此说道。

皇太子……是在取太祖故事的前半句,向他表明心迹吗?

他高仪,此生真能君臣相得乎?

顿默良久,他才看向刚才还未写完的题记,以及还未干涸的笔墨。

似乎是心中一动,高仪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缓提起笔,盯着方才题记的结尾。

挽住衣袖,缓慢而慎重地下笔,记下了最后一句:“……是故,天心只吊圣人,名臣必待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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