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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关小姐关晞陈家娴

黑白狐狸 著

其他类型连载

直到夜里11点,陈家娴还坐在工位上练习excel。单纯不想回家而已。脚步声踉踉跄跄响起,有人刷卡打开办公室的门。陈家娴猛地回头看去,几个男同事和商户的人扶着潘乔木走进来。潘乔木身上有股浓重的酒气。长乐坊项目地段虽然好,可实在太老了,缺乏商业潜力,招商非常困难。大品牌要么入驻意愿不强,要么要求项目包下天价装修费,小商户的行事风格往往粗粝,只能尽力适应。行业日益下行,钱难赚,屎难吃。“潘总,我们都是粗人,没有品位的。”商户的人同样醉醺醺的,话里话外透着揶揄,“您是名校精英,可能不习惯。”潘乔木确实不习惯。今晚有个商户带了个年轻女员工过来,让她给众人敬酒。席上,有个王总抓住女员工的手,非得看看她杯里盛的是白酒还是水。女员工说:”是白酒。“...

主角:关晞陈家娴   更新:2025-01-14 14:1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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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分别是关晞陈家娴的其他类型小说《西关小姐关晞陈家娴》,由网络作家“黑白狐狸”所著,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本站纯净无弹窗,精彩内容欢迎阅读!小说详情介绍:直到夜里11点,陈家娴还坐在工位上练习excel。单纯不想回家而已。脚步声踉踉跄跄响起,有人刷卡打开办公室的门。陈家娴猛地回头看去,几个男同事和商户的人扶着潘乔木走进来。潘乔木身上有股浓重的酒气。长乐坊项目地段虽然好,可实在太老了,缺乏商业潜力,招商非常困难。大品牌要么入驻意愿不强,要么要求项目包下天价装修费,小商户的行事风格往往粗粝,只能尽力适应。行业日益下行,钱难赚,屎难吃。“潘总,我们都是粗人,没有品位的。”商户的人同样醉醺醺的,话里话外透着揶揄,“您是名校精英,可能不习惯。”潘乔木确实不习惯。今晚有个商户带了个年轻女员工过来,让她给众人敬酒。席上,有个王总抓住女员工的手,非得看看她杯里盛的是白酒还是水。女员工说:”是白酒。“...

《西关小姐关晞陈家娴》精彩片段

直到夜里11点,陈家娴还坐在工位上练习excel。
单纯不想回家而已。
脚步声踉踉跄跄响起,有人刷卡打开办公室的门。陈家娴猛地回头看去,几个男同事和商户的人扶着潘乔木走进来。
潘乔木身上有股浓重的酒气。
长乐坊项目地段虽然好,可实在太老了,缺乏商业潜力,招商非常困难。大品牌要么入驻意愿不强,要么要求项目包下天价装修费,小商户的行事风格往往粗粝,只能尽力适应。
行业日益下行,钱难赚,屎难吃。
“潘总,我们都是粗人,没有品位的。”商户的人同样醉醺醺的,话里话外透着揶揄,“您是名校精英,可能不习惯。”
潘乔木确实不习惯。
今晚有个商户带了个年轻女员工过来,让她给众人敬酒。席上,有个王总抓住女员工的手,非得看看她杯里盛的是白酒还是水。
女员工说:”是白酒。“
王总说:”要验。“
女员工问:”王总,怎么验?“
王总伸手摸了摸她的脸,摸完后把手顺势搭在她的腰上,从后腰的毛衣下摆伸进去,揉搓了一下:”看看你脸红不红,身上烫不烫。“
潘乔木看向其他人,其他人起哄:”烫不烫啊王总?”
他皱眉,端着酒杯走到王总面前,碰了杯,不动声色地挡在女员工面前。
女员工轻轻推开他:“潘总,我也要养家。“
众人哄堂大笑,潘乔木被多灌了几杯。
......
几个人把潘乔木扶进来,陈家娴急忙站起身,刚要过去帮忙,潘乔木就转过脸,不耐烦地骂道:“要你多事?”
陈家娴一怔,下意识坐回工位。
王总看见陈家娴,吹个口哨:“潘总,深夜办公室还有美女秘书啊?”
几个男同事沉默。
潘乔木粗暴地说:“美女个屁。”他指着办公室的门对陈家娴说,“我没带卡,你给我刷一下。”
陈家娴站起身,王总看了她好几眼。
潘乔木不耐烦地“啧”了声:“快点。”
陈家娴刷卡,潘乔木把她推进办公室。
外面一阵喧哗,打火机脆响,烟味缓缓飘进来。潘乔木喊:“你们几个,要把各位老板送到家门口。”几个同事应了,三三两两送走商户,外面又安静下来。
潘乔木带笑的脸渐渐冷漠,愤怒地砸了一下桌子。
他闭了会眼睛,搓了搓脸,坐直身体,单手一颗一颗解开衬衫的扣子,露出一线轮廓清晰的胸膛。
耳边却听到咳嗽声。
潘乔木瞬间清醒,睁开眼,看见陈家娴站在一边。
“你怎么在这?”他急忙拢住衬衫。
“您喝酒不能开车,我在帮您叫代驾。”陈家娴慌忙转过脸去,又觉得不妥,和上司讲话要直视对方才算礼貌。于是她转回脸,结果被潘乔木瞪了一眼。
陈家娴急忙用手遮住眼睛。
潘乔木草草把衬衫系到下巴,打开柜子,搬出枕头毯子,又拉开行军床:“不用。我在这凑合一晚。”
陈家娴还想说什么,潘乔木头痛欲裂,捂着头摆摆手:“谢谢你——我就不送你了,麻烦帮我关灯,好吗?”
陈家娴关灯离开,潘乔木沉沉睡去。
凌晨,潘乔木在洗手间吐了好几次。他在淋浴间冲了个凉,把衬衫丢进洗烘机里,然后摸索着回办公室。他开始感觉到饿。
办公室门把手,显眼地挂着一个便利店的塑料袋。
袋子里有一瓶矿泉水、两袋即食鸡胸肉。
即食鸡胸肉之前加热过,此刻还留点温,蔫巴巴的两坨惨白,浮着一层廉价红油。
潘乔木淡淡瞥了眼。
那个项目秘书,在关心他?
可他最需要的是业绩和升职。无论她的关心出自真心还是假意,他都压根不需要。
他也根本不会让自己名校毕业的助理,韩方,做与业绩无关的工作。
他想被人关心,完全可以去家政市场购买,更廉价、更专业。
潘乔木拧开矿泉水,毫不犹豫地伸手,把鸡胸肉扫进垃圾桶。
他注重形象,从不吃添加剂太多的廉价食品。
......
陈家娴月经结束的这个晚上,做了个梦。
那人穿着衬衫,细小的贝壳扣闪烁淡淡偏光。他一只手撑在她的耳侧,另一只手逐颗解下扣子。他的身体线条干净而清晰。
他是谁?她不知道。
这个梦是沉默的。她和他都没有倾诉爱意。
她也没有看到他的脸。
但她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年轻身体里,蓬勃的欲望。
每到月经前后,她的欲望便如积蓄的河流。此刻已入秋。但她的河流却仿佛在微寒的春日,万事万物都是湿漉漉的、雀跃的,蠢蠢欲动地向上,这股力量横冲直撞,寻找一个突破的出口。
陈家娴醒了。
手机上的时间显示清晨5点半。
四下一片安静。趁着父母还没起,陈家娴轻手轻脚地起床洗漱,静静出门。
路上,她检查了一下银行卡上所剩无几的钱。
为了迎合精英的口味,她昨晚特意去昂贵的便利店购买两袋即食鸡胸肉,小小两袋东西,就要24元,几乎是她一周的饭钱。
真贵啊。陈家娴心痛。
但她很清楚,自己必须讨人喜欢,才能活。
小时候讨爸妈的喜欢,大一点讨食客的喜欢,如今讨上司的喜欢......
为了活得好一点,除了讨好别人,还能怎么样?
......
在公司门口,陈家娴和清洁阿姨迎面而过。
清洁阿姨手里拿着垃圾桶,陈家娴看到里面两袋没有拆封的即食鸡胸肉。
她为了省钱不吃早饭。看见的一瞬间,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失望或者愤怒,而是咽了一下口水。
陈家娴一言不发,坐在工位上,用练习excel转移注意力。
......
上午九点,潘乔木在公司健身房结束运动。淋浴后,他看到邮箱多出一封来自关晞的邮件。
韩方在电话另一边提醒:“潘总,刚刚的邮件您看到了吗?公关经理关晞明天早上正式到岗,公关范畴的人脉资源清单,您需要在明天交接给她。”
潘乔木却告诉韩方:“出差拜访商户,明天出发,帮我走流程、订票。”
他擦干头发,单手系上衬衫的纽扣,一直扣到下巴。细小的贝壳扣闪烁淡淡偏光。
韩方吃了一惊:“明天要交接资源啊。媒体资源还好,打电话招呼声就行,但是政府资源,需要您和她一起去对方的办公室,当面拜访。您出差了还怎么交接?”
”我凭什么和她交接?”潘乔木冷笑,“干我们这行,吃的都是人脉饭。我的人脉,凭什么对接给她?”
韩方想说,这是项目的人脉,不是您的人脉,但他明智地住嘴。
潘乔木冷笑:“人脉到了我手里,当然就是我的,让给她?这可是工作,谁跟她公平竞争呢?”
火药味十足。
韩方意识到,争夺公关总监的战争悄然打响。
潘乔木吩咐韩方:“这些天,不许接关晞的电话。”
韩方犹豫:“子怡姐和贲哥不会怪罪吗。”
潘乔木冷哼:“怪罪两句怕什么,还能少块肉?我们毕竟在出差,一时忽略,也很正常。”
韩方顿了顿,还是挣扎了一下:“可是......”
潘乔木似笑非笑地打断他:“韩方,项目秘书是怎么替你顶裁员的,你心里没数吗?要公正,你滚,项目秘书留下——你愿意吗?”
韩方一颤,立刻收口:“好的。我立刻订票。”
潘乔木挂了电话。
他站在健身房落地窗前,向外看去。连片的老房子像一块块拙劣的补丁。
衰颓的行业。困难的招商环境。粗鄙的酒桌文化。宿醉的头痛。
潘乔木面无表情地灌下第二杯冰美式。他有一双多情的桃花眼,不笑的时候也仿佛是笑模样,但琥珀色的瞳仁中全是冷漠。

卓秀集团的洗手间给女员工提供便利盒,里面有免费的卫生巾。
陈家娴坐在自动马桶上贴卫生巾。
洗手台有人聊天:“听说这轮裁员补偿更苛刻。”
陈家娴贴卫生巾的动作停下。
“开始压n+2了吗?”
“唉,变成n+1了。就连上海和深圳的售楼日报都很拉胯,房价阴跌,行业低迷啊。”
陈家娴有些焦虑。
员工支出的一点点用人成本,哪里比得上为一个项目修建豪华办公楼的支出?
旋即,她自嘲地笑了。
大时代洪流中,她又算得上什么?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
谁能看得见她?
......
郁贲气冲冲走向施远的办公室,坐在门外的总裁副秘书拦住他:“郁总,现在找施总汇报工作的人很多,请您稍等片刻,好吗?”
郁贲指了指自己:“我!还要排队?”
副秘书歉意地笑了:“不会很久的,您到沙发上稍作休息,等下我叫您,好吗?”
郁贲很清楚,这不是秘书的问题,而是施远在刻意冷待他。
于是他压住火气坐在一边,接连喝下好几杯菊花茶。
被晾了50分钟以后,郁贲才走进施远办公室。
施远开口就是:“降本增效动员会上,你拍胸脯说支持。现在,你的裁员名单呢?”
郁贲早有准备。
开玩笑,保证归保证,动动嘴皮子的事,他当然满口支持。
但真的动手?
面对施远的高压裁员政策,每个项目都在观望,谁也不愿意率先动手。
谁裁得多,谁吃亏。
郁贲好声好气地商量:“长乐坊项目近几个月就要动工了,人手不够。”
施远的声音很冷:“降本增效,降本增效。项目人手是足够的,是你要提升团队工作效率。房地产的黄金时代结束了,现在是白银时代,今年不景气,明年也不会好,总要活下去。”
施远三言两语把责任推在郁贲身上。
施远见郁贲不说话,又说:“长乐坊项目就是个花钱的项目。现在房地产下行,你不会赚钱,只会花钱,别的项目怎么可能愿意分利润给你养人?你不优化团队,怎么办?”
郁贲没有自证,而是犀利道:“施远,你们高层的权力斗争,能不能别扯普通员工?”
施远避而不谈:“项目是你的责任。”
话说到这个份上,郁贲懂了。
两人对视许久,施远面容冷峻。
郁贲一言不发,转身离开。他走到门口刷卡,门却打不开。
送郁贲出来的总裁秘书刷卡,门开了。
郁贲撑着门,回头问:“你连我在总裁办公室的出入权限都取消了?”
他回头看向施远,施远也在看他。两个人遥遥对视数秒钟,谁也没有开口。
秘书送郁贲离开。
施远看着郁贲的背影,眉头紧锁,始终保持缄默。
......
招商经理潘乔木从郁贲的办公室里出来,拐进茶水间。
几个人正在咖啡机前低声谈话,见到潘乔木,立刻压低声音:“贲哥这次铁了心要裁员,你还跟贲哥硬扛?”
潘乔木无所谓地笑笑,眼角的红痣也跟着弯了弯,说出的话却毫不客气:
“流水的将,铁打的兵。发号施令的不裁,光裁干活的?裁员完了,领导高升了,留下我们这些人,业务还怎么开展?”
工程主管讥讽道:“反正舔老板就能爬上去,谁还在乎业务?”
财务经理黎红说:“我不扛了。我今早交裁员名单了。没办法,我女儿在集团,我这边硬扛,怕女儿被穿小鞋。”
设计经理说:“我这轮裁了一些外包,人头凑够了,昨天刚把名单交上去。”
有人打趣:“乔木不怕,他恃靓行凶。”
潘乔木凭借一张好脸,在卓秀集团很出名。
他曾经被上海同事借去拍宣传片,居然有国内著名的影视公司托了几道关系找到上海分公司老总,询问宣传片里的小生是谁,想把人签下来,填补国内“痞帅”类型的空白。
上海同事把潘乔木的工牌亮给对方,对方还不信,特意找人了解过,才相信他真的不是演员模特,而是卓秀集团的中层,家境优越,受过良好教育,收入丰厚。
潘乔木一战成名。
他哈哈一笑:“深圳集团来的那个关晞,怎么说?”
黎红说:“她手底下也没人,裁谁?总不能裁自己吧。”
潘乔木刚刚出差回来,闻言向外看了看:“我怎么没见她?”
设计经理说:“她目前还在越城总部办公,没过来项目上。”
潘乔木挑眉:“听说她在周会上放炮。我记得贲哥说,让她负责裁员?”
“贲哥改主意了,她还是公关,工牌都重做了。”
潘乔木冷笑:“公关归我的,要她来横插一脚?人都不过来办公,还跟我抢活干?”
众人微妙地对视一眼,神情复杂。
小道消息都在传,新一轮组织架构调整中,长乐坊的招商和公关即将合并,潘乔木或者关晞,将有一个升职为长乐坊项目的公关总监,统管品牌、招商、公关、运营等业务。
长乐坊项目刚刚起步,招商和公关需求都很少,这两块业务原本就是潘乔木在管。
潘乔木又冷笑一声,单手解开衬衫第一颗扣子,贝母的偏光闪了闪:“她凭什么。”
没人回答。
几个人默契地捧着咖啡杯,透过条纹玻璃看出去。
......
关晞的工位还挤在角落,郁贲压根没有给她换工位的意思。
大办公桌旁边还有一个狭窄的小办公桌,陈家娴坐在那里。
她在做表,心虚地用几个文件夹挡住自己的电脑。
设计主管指了指陈家娴:“这就是你招进来的人?你招这么个人干嘛?”
潘乔木欣赏了一会:“不好吗?”他轻轻说,“懦弱,胆小,年轻,又穷——多合适啊。”
黎红疑惑:“哪里合适了?她哪里都不符合卓秀的要求。”
潘乔木笑:“不符合?她最符合。”
黎红突然脱口而出:“我明白了,你要用她顶裁员人头!如果没有她顶着,你助理韩方这次就要被裁了!”
潘乔木立刻比划:“嘘,嘘。”
他很温柔地说:“她是我喜欢的人。你们别抢啊。”
黎红说:“你做得也太明显了,不怕她闹去仲裁?”
潘乔木眯起眼,仔细打量陈家娴。
他忽然说:“你们看,这个项目秘书,居然没用公司保密电脑,用自己的电脑。”语气严肃,“公然违规!入职培训哪个hr做的?万一在周会的时候被施总看到,咱们都得被骂。嫌工作太舒服吗?”
设计经理忍不住笑出声。他拍了拍手:“真有你的。揪住一个小错不放,把人开除,连赔偿都免了。”
“怎么会。”潘乔木矢口否认,“她犯了错,但我会大度地原谅她,并帮她争取赔偿——她感激我还来不及,怎么会闹。”
黎红语气嘲讽:“是,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你确实喜欢她,才对她这么费心。”
工程主管突然插话:“她是项目合同工,按道理还在试用期,不需要赔偿的。”
潘乔木想了想:“试用期员工没有赔偿?这样,按照正式员工给她发赔偿,赔偿成本从我这边出。小姑娘还是挺可怜的。”
对待有价值的人才,潘乔木从不吝啬。
她的价值就是替死鬼。
黎红吐槽潘乔木:“她可怜是因为谁?”
潘乔木反驳:“因为我?不是因为裁员制度、不是因为经济不景气、不是因为地产行业病态膨胀又迅速泡沫?”
茶水间一时沉默,只有咖啡机没心没肺地轰隆隆作响。
潘乔木又道:“她来卓秀上班,不就图个钱吗?难道我没给她钱吗?”
工程部主管叹道:“谁还不是为钱卖身呢。人是工具吗?我是工具吗?今天裁她,明天就要裁到你我头上。”
潘乔木懒懒自嘲:“可不是。谁比谁高贵到哪里去,谁又比谁卑贱到哪里去。”
......
潘乔木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
她叫什么?
他对她毫无印象。
潘乔木眯起桃花眼,透过磨砂条纹玻璃,探头看向桌面名牌。
随即在裁员名单里打下“陈家娴”三个字。
提交。
......
一忙就忙到了晚上。
潘乔木一整天都感觉后背有些痛,他脱了衬衫,用手机拍下后背——
一块淤青。
什么时候撞的?
潘乔木穿上衬衫,很快就把这件事情抛到脑后。他转转脖子,看向大办公区。
大办公区已经黑透了,只有角落还亮着一盏暖色的小灯。
他借着这点暖光拎包出门,陈家娴看见他,立刻站起身,规规矩矩:“潘总。”
她是谁?
她叫什么?
潘乔木毫无印象,于是点点头:“还不下班?”
陈家娴早就认出他。但她早上已经道过歉了,没必要再道歉一次。
小小的暖光让潘乔木的脸浓墨重彩。陈家娴不自觉地后退几步,说:“嗯,有几个申报材料需要整理,我做好再下班。”
潘乔木随口鼓励:“嗯,你很踏实。好好干。”
......
看着潘乔木的背影,陈家娴如释重负。
他是在肯定她的工作吧?
说明她展现出了自己的价值,既然他认可了,是不是别的领导也认可了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就不用担心被裁了?
......
晚上11点半,潘乔木结束了一天的工作,电梯下行车库的时候,手机亮了。
裁员名单审批通过。
他漫不经心地扫了眼,拉开车门,把手机丢在副驾。
他启动车子,将此事抛在脑后。

关晞站在会议室门口。
“是谁泄露的会议时间?”郁贲环顾一周,冷声问,“是谁?”
同事们纷纷低下头。
关晞平静地看着郁贲。郁贲一双锐利的黑色眼睛注视着关晞,又说:“这是项目内部会议,有保密要求,只有核心业务线参会。我记得,我给你安排的是人事岗?”
关晞平静地说:“我不认可你的工作安排。根据卓秀集团与劳动法的规定,定岗需要双方协商一致才算成立。我不认可,你对我的岗位调动不成立。”
郁贲直接说:“不想干就别干。施远让你来我的项目,但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的项目不缺人,我没地方接收你。”
关晞抬眼看他。郁贲毫不留情面道:“你可以自己去找施远,解决你的归属问题。”
关晞却说:“郁贲,你我都是22级,你是项目总吗?你有什么权力阻止我参会?”
陈家娴听见同事们倒吸凉气的声音。
长乐坊项目确实没有官宣项目总。
但郁贲本就是总部的工程部总监,下到项目来,大家就默认这个项目由他说了算。
更何况,现在卓秀集团的人事形式并不明朗,为什么郁贲升副总失败?为什么郁贲到项目上却迟迟没能官宣成为项目总?
谁敢多问?
结果关晞一来就往人心口上戳刀。
这么勇的吗?!
郁贲没有被她激怒。他很平稳地说:“既然你能升到22级,想必很会找路子,不如去看看别的项目。公司降本增效,长乐坊用人成本吃紧,每个人头做不出营收,就是亏损。我的项目不养闲人。”
闲人吗。
关晞站在门口,和郁贲对视。
关晞说:“郁贲,我可以把长乐坊的公共关系全部统起来,政府关系,媒体关系,品牌活动。长乐坊项目作为BOT项目,需要这项工作。”
郁贲说:“这块业务已经有人在管。”
郁贲始终滴水不漏。
于是关晞故意激怒他:“请媒体写几篇通稿,就算公关了?”
会议室内安静片刻。
郁贲没有被激怒,而是开始扣帽子:“这不重要。这里是项目前线,收起你集团总部的高大上做派。今天是工程会议,长乐坊即将动工,你要耽误整个项目进度吗?”
关晞继续激怒他:“这么大的项目,如果能被我一个人说几句话就耽误,问题出在你的管理统筹能力上。”
郁贲冷漠抬眼,指了指时间,继续扣帽子:“看看你浪费的时间——这是没耽误项目进度?”
关晞直白道:“我始终据理直言,而你一直拒绝我。你究竟想拒绝的是我,还是别的什么人?”
这一刀捅得又准又狠,郁贲面色微变。
他正处在人事变动的低谷期,职场失意,形式微妙。更何况,现在处于降本增效的关键期,各个利益团体暗流涌动,他怎么可能自己跳出来公开宣称,自己不满施远的高压政策?
每个人都有意见,但每个人都沉默不语,指望别人去做出头鸟。
他今天敢应一句话,明天这句话就能被其他利益团体添油加醋、把他变成出头鸟、给别人当刀!
郁贲终于被关晞激怒,满肚子气,冷笑连连。
却一句话都不能说。
现场死一般沉寂。
关晞面无表情,抬腿走进会议室。其中一名同事犹豫片刻,从会议桌边退到后面的折叠椅上,空出一个位置。
关晞毫不客气地坐下。
陈家娴坐在角落里,无声地瞪圆双眼。
刚才的争执,她听着都胆战心惊。
关晞为什么不害怕?
关晞为什么不介意激怒别人?
陈家娴想到被挤在角落的经理办公桌。
可就算关晞能参加会议,又有什么用呢?
......
3点45分,总裁施远带着全体副总、几大支持部门总监和其他项目负责人走进长乐坊项目会议室。
郁贲汇报长乐坊片区摸排方案:“长乐坊片区危房建筑面积高达15万平方米,危及2100多户居民的生命安全及民生保障,是越城最大的危房片区,其中有30栋为严重损坏房,需要尽快迁离。”
他切换PPT:“一期划定更新面积71334平方米,建筑面积92134平方米,建筑占地面积6009.7平方米,建筑密度84.2%,容积率1.29,47%的建筑占地面积在60平米以下。”
“近50%房屋为砖木结构,质量整体不容乐观:仅有9%的建筑结构基本完好,7%的建筑结构为一般损坏,另有近30%结构局部损坏或严重损坏,己属危房范畴,亟需修缮加固。”
“余下近50%的建筑,经简易评估,部分建筑砖墙开裂变形,筒瓦屋面渗漏滴水,木檩条白蚁虫蛀,楼板坍塌废弃,建筑结构老旧腐朽,片区建筑整体存在相当严重的安全隐患。”
施远坐在最上首。
作为卓秀集团四大区域总裁之首,他的神情永远冷漠而理性。
令人捉摸不透。
郁贲只好切换PPT:“鉴于房屋老化程度,大拆大建迫在眉睫。下面是我们的大拆大建方案。”
郁贲汇报完毕。
施远缓缓靠在椅背上,盯着数据出神。
沉默就像水的涟漪,一圈一圈,扩散至整间会议室。
作为卓秀集团四大区域总裁之首,施远的神情向来淡漠、冷静。
片刻后,他冷冷道:“郁贲,这就是你的洞察?”
郁贲踌躇再三,道:“施总,危楼的数据虽然不好看,但是真实的。除了大拆大建,没有别的办法。”
施远思索片刻,又问:“当下,你们最需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
郁贲说:“资金。”用来拆迁安置。
施远没什么表情。
显然还是不满意。
项目会议室里完全被死寂笼罩,每个人都大气不敢出。
郁贲皱眉看向施远。
施远避开他的目光,转头:“下面汇报的还有谁?”
“没......”
“是项目公关。”一道冷静的女声响起。
郁贲猛地抬头,对上那双锃亮的眼睛。
陈家娴敲打笔记本的双手一滞。
关晞!
关晞将PPT同步投屏在会议室中。
“关于长乐坊片区居民拆迁意向的摸查报告。”关晞说,“在过去的5天里,我实地走访了长乐坊片区37户拒绝拆迁的家庭,访谈了167位原住民。为更好配合拆迁同事与运营同事的工作,我已经住进长乐坊原住民的骑楼,会一直住到项目实施基本完成。”
住进危房?
会议室里静了静,每个人都抬眼看向她。包括郁贲。
陈家娴更是大脑一片空白。
所以她租自家的房子,并不是因为脑子有病。
关晞看了施远一眼,他没说话。关晞继续说下去。
“长乐坊始于明代,位于西关地区。明末清初,随着‘一口通商’政策推行,西关成为海上丝绸之路重要港口及对外贸易集散中心,迅速发展成为越城的经济中心,并逐渐形成以商贸文化为主要特征的西关文化,片区内有銮舆堂、八和会馆、李小龙祖居、詹天佑故居、岑能咏春传承基地等历史文化建筑。”
郁贲皱眉打断:“在大拆大建方案中,这些历史文物都得到妥善的保护,不会拆掉。”
关晞说:“但你的规划中,要拆掉吉祥斋云吞、陈记糖水、周记冰室和孙婆茗点居等老字号店铺茶楼,还有猪脚姜、鱼皮、牛杂等知名的西关美食老店,还有手打铜的老店,等等。”
郁贲语塞。
这是什么?这又有什么?
拆建以后,再招商回来不就好了吗?
“不好。”关晞说,“如果说西关是越城的记忆,那么长乐坊就是越城文化的呈现。历史建筑怎么定义的?承载着居民历史记忆的建筑算不算历史建筑,又是否值得被保护?如果把这些建筑拆掉,西关还是西关吗?而且这些老店都是私人运营,难道他们会接受招商?越城文化,难道只在你所谓的‘历史文化建筑’上面吗?”
郁贲冷笑:“按你这么说,这种老城还怎么拆?每个角落都有所谓的记忆,那都不要拆了!”
关晞很直接地说:“那就不要急着拆。”
她有病吧!
项目直接停工是吗?!
郁贲想反驳,关晞直接转过身,对着施远说:“亲身走访过原住民以后,作为长乐坊项目的公关经理,我必须反对‘大拆大建’的方案。现方案对历史建筑的认识严重局限,拆迁方案波及文化遗产,如果强行破坏,势必会造成文化破坏。文化破坏的后果,从政治的层面上来说,卓秀能承担得起吗?”
关晞顿了顿,又说:“经过十年的房价暴涨,民众对地产公司的印象很差。一旦我们造成文化破坏,势必会引发巨大的舆情危机,必然接受从重处罚。今年,行业下行,卓秀集团在全国范围内的商业地产营收数据均不理想,集团股价也持续阴跌。卓秀地产不能承受舆情危机引发的经济损失。如果郁贲总一意孤行,我将发出舆情示警。”
郁贲皱眉。
关晞切换PPT,上面罗列着一串名字,各个都是行业内资深专家:“我的建议是,大拆大建方案暂停,请组织相关专家研讨方案并优化迭代新的拆迁方案。这里是项目公关提供的拟请名单。”
陈家娴机械地记录关晞的发言。她的发言条理清晰,并不难记。
会议室鸦雀无声。
手机上,各种员工小群疯狂闪烁起来。
“她哪来的学界资源?”
“我刚问到,关晞是前几年集团从考古文献所挖过来的,专门给重大项目做文化挖掘与搭建。”
“我想起来了,前几年——上海分公司开发高端住宅,专门请来日本设计师,鼓吹日系宅寂格调,打算卖给大老板。结果来看盘的大老板大多广东、福建人,看见日本人设计的长方形简约路灯直摇头,说像墓碑,坏风水。”
“前些年,东莞公司请了个欧洲设计团队给政府设计办公楼,结果设计理念居然是‘猴子捞月’,方案提到总部,老板的脸都绿了。”
“猴子捞月怎么了?”
“升官发财一场空啊!”
“难怪。集团特意挖她,为了专管这块业务?现在中国文化逐渐强势,照搬外国人那套就能捡钱的时代早就过去了。”
“那......以后还得客气点?”
群里消息疯狂刷屏,会议室里却一片安静。
施远打破安静,微微点头:“就这么办。”
说完,他起身带人离开长乐坊,去往下一个项目。
没有看郁贲一眼,也没有和郁贲讲一句话。
郁贲从山东大学毕业后就一直跟着施远,这些年,施远的任职履历从沈阳分公司,到武汉分公司,后来又到越城负责整个南方大区,郁贲一直是他的核心嫡系。
如今,施远对郁贲却近乎反常的冷淡。
这仅仅是对郁贲工程方案的不满,还是代表郁贲在高层面前失宠了?
究竟是施远个人的意思,还是预示了未来针对郁贲的人事变动?
小道消息满天飞,而当事人却离开了办公楼。
话题的另一个中心人物,关晞,也并未留在项目办公楼中。

越城气候炎热,人们有吃宵夜的习惯。
时间将近晚上10点,“陈记糖水”正是热闹的时候,陈父陈母在其间忙碌。
陈家娴站定许久。隔壁烟酒店的玻璃门开开关关,她犹豫的面孔映在玻璃上反反复复。
最终,她还是选择去店里帮忙。
喧哗声扑出来。
端出冰镇过的海带绿豆沙,倒进彩色拼块玻璃小碗中;马蹄打得碎碎的,和西米露拌在一起;挖出三勺冰淇淋球,盖在黑色烧仙草上;黑米煮至软糯,倒入冰凉的椰奶;芝士和番薯焗作一处,边缘微微化开,甜滋滋的热气一个劲往上冒。
往来的都是街坊。金阿婆用小勺舀冰淇淋凉粉,招呼她:“妹妹头,白天不见你?”
陈家娴说:“嗯。找到一份工作,去上班了。”
暖黄色的灯下,她的脸因为喜悦而发光。
金阿婆端端正正地放下小勺子,郑重地说:“走出去就是聪明孩子,领了工资,自己千万抓住了,好好存钱。”
陈家娴笑着点点头。
她手脚麻利,很快就撑到了关店,帮着父母把趟栊门合牢,上锁。
三个人回到家里,疲倦地倒在沙发上。
惨白的灯下,陈家豪正坐在沙发上读一本英文原著,头也不抬。茶几上放着一碟排骨的残羹冷炙。
陈母抱怨:“年纪大了,看店累得要命,干不动了。”她看着陈家娴。
陈家娴没有抬头。
陈父靠在沙发训斥陈母:“你就是懒。”
陈母撇嘴,起身收拾客厅。陈家娴说:“妈,你歇一会吧。”
陈母对着陈家娴没好气:“我歇着,家里就能自动整洁了?你眼睛里也没活,看不到茶几这么脏?你这么懒,以后嫁到别人家,还不得被婆婆打死。”
陈家娴不想吵架,她习惯性地沉默——
但脑子中浮现出周可的白眼。
于是,陈家娴缓慢、犹豫地说:“......茶几是弟弟搞乱的,家豪,你来收拾,好不好?”
话说出口,她没来由地感到羞耻,似乎生怕别人觉得自己懒,又补了一句:“我帮你。”
家豪诧异地抬头看了她一眼,“嘁”一声,站起身:“妈,你放着,我来吧。”
陈母眉开眼笑,伸手拍陈家豪的后背:“知道心疼妈妈了,孩子长大了。”
家豪把那盘冷排骨端进厨房,然后坐回沙发上。陈母去厨房把盘子刷了,顺手抹了灶台,又把茶几擦得透亮,还切了一盘水果端过来。
“卓秀给你发办公本了没有?”陈家豪伸手抓过陈家娴的电脑包:“居然真给你发电脑了!果然是新款macbook!卓秀真有钱!”家豪欢呼一声,顺手打开电脑:“姐,开机密码。”
陈家娴静默了几秒钟。
陈家豪随手按了几个数字,提示密码错误。他抬头:“姐?”
陈家娴鼓足勇气,看着陈家豪的眼睛,说:“这是我的工作电脑,我不能借给你用。”
这还真不是借口。
卓秀集团十分看重保密,内部会议PPT不允许拍照,内部资料不允许用QQ和微信发送,所有沟通传达必须通过公司自行开发的协同办公软件,谨防泄密。
见陈家豪不太高兴,陈家娴赶紧又说:“爸妈给咱俩买的电脑不是一直摆在你房间吗?我都不爱玩......你玩那个。”
陈家豪说:“上大学要用电脑的,我带去学校了,没带回来。”
陈家娴问:“爸妈不是为你上大学专门买了新电脑吗?”
陈家豪说:“弄丢了。还没买新的,所以旧电脑先用着。”
“弄丢了?”陈家娴忍不住抬高了声音。
陈家豪说大学专业要求高,所以买的高配电脑2万多块钱。
2万块钱!
陈家娴读函授大专,学费6千多,体谅家里的困难,她靠自己打工赚的钱和从嘴里抠出来的积蓄,一天一顿饭,才硬生生攒够了。
小女孩什么都不懂,被机构忽悠得一愣一愣的,对方连前置学历都没提,现在想来,应该被多坑了不少钱。陈家豪也经常拿这件事嘲笑她。
但陈家娴不后悔。
弟弟唾手可得的东西太多,他可以不在乎。但对于陈家娴来说,属于她自己的,只有这个证而已。
陈家豪讪讪:“从图书馆出来拎着去食堂,吃过饭忘记拿了,爸妈说再给我买......”
“丢了就再买。”陈父不耐烦地止住陈家豪的话,对陈家娴瞪眼睛,“这个家以后都是你弟弟的,你计较什么?让你出钱了吗?”
陈家娴好像被重锤敲太阳穴。
2万块钱!
2万块的电脑说买就买,她要工资就说周转不开。
几年前呢?
说家里负担重,让她去读中专。
她信了。
可转年,陈父陈母就给陈家豪请了家教,扬言考不上高中就打断他的腿。
惨白的灯光下,陈家娴越是细想,越是觉得冷。
她不愿再想。
陈家娴站起身:“我去睡了。”抱着电脑逃一样地回到房间,关上门。
她满怀憧憬地翻看网上的职场博主,直到睡着。
......
第二天,陈家娴洗漱好,发现房间里的电脑不翼而飞。
“我电脑呢?”陈家娴高声叫了出来,“陈家豪!”她推开陈家豪房间的门,陈家豪不在。
陈母从厨房里转出来:“家豪回学校了。你叫他干嘛?”
“我的电脑!”陈家娴语无伦次,“我上班要用的!”
陈母无所谓道:“你先借家豪用几天。他要读大学,电脑丢了不方便。”
陈家娴猛地回头看陈母:“陈家豪把我的电脑拿去学校了?电脑在我房间里,是你进我的房间拿给他的?”
陈母挑眉:“怎么,你还对你妈有意见了?我生你养你这么大,你就是这么报答亲妈的?你怎么这么自私?”
陈家娴说:“那我上班怎么办?”
陈母说:“昨晚你弟特意去了一趟学校,把你俩的旧电脑取回来了,你用旧的。”
陈家娴说不出话。
陈母说:“你弟专业课学习要求高,旧电脑不够他用,你就先借他用几天?反正你是办公,不需要太好的电脑。”
陈家娴看了眼手机,快要迟到了。她咽下要说的话,急匆匆拎起旧电脑出了门。
......
初秋的越城依旧闷热。
陈家娴已经不在家里吃早餐了。途径江伯的推车,她贪婪地闻着炒粉的香气,揣着空空的肚子,没有停下匆忙的脚步。
她需要赚钱。
陈家娴边跑边在手机上刷职场博主,前面的人接电话放慢脚步,陈家娴一头撞在那人的后背上。
她闻到衬衫上晒过太阳的香气,混着男士香水味。
陈家娴赶紧向后退了几步,连连道歉:“撞痛你了。”她抬起头。
那人回头,露出小半张山峦起伏的侧脸,一双桃花眼瞟了下陈家娴,“哦”了一声。
他的眼尾有一颗小小的红痣。随便笑一下,眼尾弯弯,棱角分明的唇角也弯弯。黑发显而易见精心打理过,就连衬衫扣都用偏光贝母,随着他的动作,泛出点点光晕。
只是,虽然他笑着,但浅色的瞳孔里没什么情绪。
陈家娴又后退了几步,绷紧了唇角。
他很傲慢。
她心中涌起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抗拒,浑身都紧张起来。
那人走远五六米以后,陈家娴这才松了口气,重新迈出脚步。
就在这瞬间,身下一股热流涌出——
她来月经了。

陈家娴一家住在西关长乐坊的老骑楼里。
越城地处岭南,炎热潮湿,人们干脆造了几条“腿”把楼架高。长长的骑楼队伍连在一起,架空的地方给人通行,看上去像是“骑”在街道上的楼。
楼上住人,防潮防水;一楼借着人流做点小生意,翻风落雨不用愁。
陈家娴伸出手,搓搓眼睛,踩着吱吱呀呀的楼梯走下去。
楼下就是陈家的糖水店,陈家娴看着“陈记糖水”几个字,别过脸去。
邻居江伯在骑楼下推车炒陈村粉,附近都是炒粉的香气。陈家娴挤进人群掏出手机扫码:“江伯,加蛋加肠。”
她看到微信余额里的两位数,顿了顿:“加肠。”
江伯笑眯眯:“去上班啊?”
“嗯。”
江伯用铲子划开火腿肠的红皮塑料包装挤进炒粉里,又动作麻利地敲了个蛋摊在热腾腾的煎台。金灿灿的煎蛋在铲子上翻了个面,拍在陈村粉上。
陈家娴意外:“我没加蛋。”
江伯摆摆手,意思是不收钱:“妹妹仔,第一日翻工,赚大钱。”
陈家娴按了按眼睛,点头。
她拆开一次性筷子,端着炒粉,站在一边。
再抬头,两米外站着一个女人。
是“那个女人”。
......
“那个女人”背对着糖水店,穿一件剪裁合体的灰色羊毛裙,正抓着杯咖啡打电话。
她的手指甲修成短短的方圆形,甲缘刷一条低调的白边,随着手势,指尖微微闪一点光。
她向前踱了一步,陈家娴眼睁睁看着她的鞋跟泡入泥泞,变得脏污。
在迟缓、破败、肮脏的环境里,那个女人格格不入。她在通话,语速很快,每句话都像折断的冰菱,气质干脆,整个人带着一股强烈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电话对面正在说:“......关晞,你30岁了,我们会考虑到你即将结婚、生育的可能性,所以项目对您的岗位匹配有调整,希望您能理解......”
关晞垂眼。
刚刚下过雨,老骑楼的廊柱已经斑驳发黑,立面细细碎碎地剥落下来。老城区排水不好,雨水混着泥渣汇成洼。
关晞注视着地上连片的污水,打断对方:“我不理解。”
......
关晞是陈家的房客。
陈家娴早就偷偷看过她的身份证。她30岁,北方人。
她注视着关晞的背影。
精英啊。
人世间种种泥泞,似乎与这样的精英毫无关系。
陈家娴羡慕得心里发疼。面对关晞,20岁的陈家娴被自卑淹没,恨不得自己就是那根剥落的廊柱,需要尽快消失。
她的目光落在关晞手中的咖啡杯上。
下意识把手中的塑料盒子背在身后。
......
被陈家娴所羡慕的关晞结束了通话,收到了长乐坊项目的定岗通知。
关晞,总办—人事部—员工关系经理。
人事部?
关晞指尖顿了顿,略过“确认回复”,眉头紧皱。
她拨电话给长乐坊项目的人事专员周亦行:“周周,我之前在集团的岗位是GR,降职到长乐坊项目,我应该做公关经理。为什么安排我做人事岗?”(GR:政府公共关系)
周亦行很委婉地说:“关总,现在情况特殊,集团即将开启第二轮降本增效,郁总的意思是,您过来负责长乐坊项目的裁员工作。”
负责裁员?
是不是裁完所有该裁的人,就轮到她了?
关晞很平和地问:“我们周几开项目例会呢?或许我需要和郁总谈谈。”
人事周亦行的声音微妙地顿了顿:“一线项目涉密较多,所以只有核心部门才能参与项目例会。”
关晞抬眼:“不给我上会的资格,连开会时间都不告诉我?”
人事周亦行急忙告饶:“晞姐,不好意思,这是郁总的安排,我们只能服从安排。”
关晞点点头:“嗯,都是郁总的安排。”
她在手机上打开协同办公,在邮件列表里从下往上翻,终于翻出了长乐坊项目的负责人。
郁贲。
要怎样才能见到郁贲?
......
关晞去一边的推车上叫了个炒陈村粉,和炒粉的江伯聊了起来。
“拆迁?拆唔掉的啦。”江伯语气坚决,“住了一辈子,谁不想死自己家床上啊?”
旁边穿白衬衫的年轻男子笑着说:“老人家,拆迁以后住新房子,又干净又整齐,还有电梯。时代发展日新月异,您要转变思想,跟上时代。”
江伯的铲子磕在煎锅上当当作响:“我管他什么时代!时代发展经过我同意了吗?我都没答应,凭什么就要我转变思想啊?太霸道了!”
关晞的手机又响起来,她没理会,听着白衬衫调侃:“那怎么办,不转变,就会被时代抛弃喔。”
江伯勃然大怒:“扑街,这不是欺负老人家吗?不愿意就被抛弃?天下有这种道理?靓女,你说,对唔对?”
被称作“靓女”的关晞抬头。
她想了想,说:“这样是不对的。文化的先进性应该体现在‘包容’,而不是强迫人接受某一种文化,并将不接受的人打成‘异端’,或者无视他们的需求。”
“是啦!”江伯一拍大腿,“非逼我!毫无包容性!”
“我不跟您争,您就看吧,马上就得拆。”白衬衫笑笑,“现在拆迁方案定下来啦,大拆大建。”
大拆大建?
江伯挥舞锅铲:“全拆?!钉盖啦你!街坊不答应!”
白衬衫说:“老伯,我要是您,就接受现实。”
关晞看了白衬衫一眼。白衬衫礼貌地点点头,拎了自己的炒粉转身走开了。
江伯悻悻翻炒:“唉,他就是卓秀地产搞工程的,他说要拆,八九不离十。唉!”
关晞说:“您看人真准。”
江伯有江伯的智慧。最近卓秀地产的长乐坊项目团队入驻,他把炒粉车推过来,专做员工买卖,生意兴隆,几乎认得每个人。
“今天生意好吗?”关晞问。
“好得很!别看今天是周六,但今天开项目会——看到他们穿衬衫了吧——过来的员工反而比周内更多!”
关晞长长地“哦”了声。
“原来,项目会在周六开啊。”她笑道。
......
虽然知道了开会时间,但想上会,必须有所准备。
关晞继续和江伯聊天。
江伯摇头叹气:“西关毁啦。要是我还年轻,非把这衰仔的屎都打出来——唉!”
关晞说:“是,您从前跑长途货运,天不怕地不怕。”
江伯惊讶了:“你怎么知道?你会看相?”
关晞笑着摇头:“感觉。”
江伯指了指拎着对面的中年人:“他呢?”
关晞看了看,说:“体制内或者国企的中层,但不是事业单位。”
那人边打电话边买炒粉:“好的赵处,材料今天发您......王厅那边还请您......”
江伯惊讶地看了一眼关晞。
神了!
“你是做什么的?”
关晞避重就轻:“我是您的新邻居。江伯,聊聊?”
江伯对关晞产生了些兴趣:“我老头子有什么可聊的。”
关晞说:“聊聊您知道的西关,和您对拆迁的想法。”
她很快获得江伯的信任。
......
半个小时以后。
“江伯,该收摊啦。”一个年轻高挑的男孩子从江伯身后的骑楼中走下来,看见关晞,又对着她笑嘻嘻,“关小姐。”
关晞点头:“早上好,陈家豪。”
陈家豪长着一张生气勃勃的开朗面孔,肤色晒得偏深。他推开“陈记糖水”的门,关晞若有所思地盯着看。
陈记糖水的门很有特色。第一层是向左右推开的雕花木门,只有半人高。第二层看上去像个大的木框,中间横架着十几根圆木。第三层才是正常的木门。
陈家豪不好意思地笑了:“等有钱了就换个推拉门,现在这破门,木头快烂了。”
关晞说:“这个门就很好。”
陈家豪搔头:“好吗?”明明很老土。
关晞问:“这个门叫什么?”
陈家豪指了指第一层半人高的雕花木门:“吊扇门。”又指了指第二层的大木框:“趟栊门。这两层门的作用跟栏杆门差不多,平时后面的木门不关,趟栊门通风透气,吊扇门可以防窥。嗨,老人家才会用的。”
“哦还有。”陈家豪拍了拍趟栊门,“这里的圆木必须是单数,老人家的规矩,别问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关心。”
关晞点头:“我可以点一碗糖水吗?”
陈家豪想说他不管店,但看着关晞光洁的面孔,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半个小时以后,陈家豪带着关晞去拜访金阿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她只是点了一碗双皮奶,就拉着他聊西关,聊粤剧,聊房屋继承,聊他爸爸有几个兄弟,聊西关小姐,最后问他:“可以带我去拜访金阿婆吗?”
中了什么邪,直到关晞从金阿婆狭小的客厅出来,又请陈家豪带着拜访下一家,他都没想明白。
......
卓秀地产在长乐坊的项目办公楼距离陈家不远,陈家娴步行就到。
站在办公楼下面,朝阳冷冰冰地映在陈家娴的脸上。
她抬头。
这是卓秀地产,无数名校精英削尖了脑袋去争取的地方,只是为了短暂的项目办公,就可以大手笔装修一栋办公楼。
是陈家娴从未踏足的另一个世界。
比糖水店大得多。
几个白领模样的人边打电话边走进办公楼,神色匆匆,看起来专业而忙碌。陈家娴习惯性后退两步,让开。
脑中不期然浮现陈父的话:“你拿什么跟别人比。”
现在逃走还来得及。
自惭形秽的羞耻感笼罩着她,但内心深处,另一种雀跃却又悄悄地鼓胀起来。
如果陈父知道,肯定又是嗤笑一声:“不自量力。”
可是,可是。
欲望,是什么?
是内心深处这股小小的雀跃吗?
陈家娴甩甩头,面孔绷得紧紧,抬起脚,重重地踏入其中。
她听从了自己的欲望——
她渴望这个世界,比糖水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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