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岁的秦霁树和我婚后丁克的第三十年,他带回一个漂亮的女人说想要个孩子。
看着他坚毅的侧脸沉沉地叫我名字,让我给他留个后。
他姐呼天抢地,说我不能无情无义自私一辈子。
我忽然有些恍惚。
不是他告诉我,他不想要孩子的吗?
这是秦霁树和我丁克的第四十年。
他姐坐在我旁边拉着我的手,字字在我心上划刀痕:“秋云,你不能这么自私,我们秦家不能没有后!你已经占了他一辈子,就让我们秦家松口气!”
我们秦家。
夙兴夜寐劳累了三十年就得了这么一句我们秦家。
我下意识摸了摸肚子,看向沙发上的秦霁树。
我们也曾有过孩子,但他说他不喜欢。
今年我五十岁,早已没有生育能力。
视线触及他身旁那道明艳大方的身影温柔地摸着肚子的动作,我忽然失语良久。
他姐狠狠扯着我的袖子逼我给出个说法。
我摸了摸花白的头发,一贯强势的我有些驼的背轻轻蜷缩下来,我有些冷。
“让我想想。”
他姐猛的一下站起来,一把揪着我衣领声嘶力竭吼:“王秋云!结婚三十年都是个不下蛋的鸡!想想想,有什么可想的!我秦家要是没后,你这辈子都别想入我秦家祖坟!”
他姐带着那个女人气势汹汹夺门而出,屋子里空了下来。
秦霁树神色有些疲惫,他起身慢慢走过来牵我全是皱纹的手:“秋云。”
他的手很大很暖,热度传到我手里时,烫得我心口也热了。
我忽然希冀地望着他略微浑浊的眼。
秦霁树在我身旁坐下,语气明明很淡却一拳打进我心里。
“听姐的好吗?秦家不能没有后,我们花钱买这个孩子,这是我俩共同的孩子。等生了孩子,我不会再见她。”
“她已经怀了,你这是在通知我?”
秦霁树抱着我下巴搭在我的肩膀,“今天刚去做了试管。秋云,我们都老了,折腾不什么了。”
我不知道此时是否应该庆幸秦霁树老了不曾和那个女人做过什么。
隔着他针线紧密的毛衣,我泪水淌了出来。
这一夜我一夜没睡。
秦霁树是有名气的科学家,说和我一起睡影响他睡前研究看书,于是我们分房睡了二十年。
第二天睡醒醒来晚了,我在厨房做早饭。
秦霁树从外面打开门,一个手小心翼翼牵着那个女人的手,另一个手拖着粉红的行李箱,把她牵进自己房间。
我愣愣的,热油蹦在自己手上都不觉得疼。
侄子从自己房间出来黑着脸踢了一脚桌子骂道:
“饭都做不好,怪不得舅舅不要你了。”
他从上学起就住在我家,因为我家在市中心,无论上班上学,离哪都近。
我爱秦霁树,把侄子就当亲儿子疼,也算了我这一生没有亲生孩子的遗憾。
忽然,我拿着锅铲垂下手,靠在墙角突然痴痴笑。
秦霁树,就连刚出社会的小孩都知道,所谓生子留后,其实就是不要我了。
我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呢?
秦霁树:“刘洋!”他低呵一声。
我一瞬不瞬地看着秦霁树,我想起他曾经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劝自己给这段几十年的婚姻最后一次机会:
“秦霁树,把她弄出去,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秦霁树皱眉直接把行李箱在他房间放好,转头道:“昨天不是和你说好了?”
“行了,快做饭,她也没吃呢,接下来一年我们一起照顾她。”
我丢掉锅铲,脱下围裙往外走。
秦霁树在我身后大喊我的名字,见我没反应追过来拉我。
他神色奇怪:“到底怎么了?”
我疯了一般推开他,自己却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
看着我为了这个家劳累一生皱纹满布还枯黄如柴的手,我失声痛哭。
我老了。
我守不住我的家门,也守不住秦霁树。
我在公园坐了一天。
我们收养的女儿给我打电话,张口就是劈头盖脸:
“妈!你还和我爸闹什么呢!”
“我爸还能享几年福!他都快六十了他俩能有什么事!你就不能让让他吗!”
她说话不费力气,一股气说了好几句。
看来她还一知半解。
我轻飘飘回:“她怀孕了,你爸的。”
那边如遭雷劈,啪得一下挂了电话。
我一手带大的孩子,我最清楚。
女儿自小没有安全感。
眼下,她怎么愿意和别人分享父爱。
我推开家门,不料女儿开开心心凑过来对我道。
“妈,你不要和我爸吵了,我爸这么大年纪还要做研究呢,累得很。”
看来秦霁树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把女儿哄好了。
“他做研究关我什么事,我又没花他钱。”
女儿冷脸。
“你没花这么多年怎么活下来的?行了,好好照顾我爸和阿姨,以后研究所和这套房肯定是咱俩的。”
我没忍住笑了。
秦霁树的研究所是我出钱注资,我持股百分之八十。
至于这套房——
秦霁树刚毕业那年心高气傲自认为文化人不肯为生活低头,我勒紧裤腰带不畏严寒酷暑天天在县里和村里穿梭。
那时候还有人抽杆烟,我在县里卖自己种的烟草勉强维持生计。
他看不起我,说我卖烟草丢人现眼。
“女人怎么卖男人抽的东西?”
尤其越往后香烟越来越多,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人才用老旧的烟杆,他一次次劝我不要出去卖烟。
因为要种烟草,收烟草,晒烟草,我三十岁手枯黄像树枝,背坨得直不起来。
每每他劝我不要出去卖烟,我总是摸摸他书桌上的书。
生活不止诗与远方,还有眼前的苟且,我一个女人,除了卖点和市场上其他人不一样的东西,还能做什么呢?
秦霁树多好啊,他是干干净净上的读书人,就算我累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站在阳光下,我就心甘情愿。
他是我一手浇灌出来的树苗。
后面我卯足了一口气再带了点气运,拿攒的一点钱和人一起开了烟草公司,后面越做越大。
他想读书,我卖烟给他买书,他想科研,我开公司给他投资。
终于,现在他在自己擅长的领域闪闪发光。
他好面子,不让别人知道我给他投资供他科研。我就对自己开烟草公司只字不提。
后来老了退到幕后,每年只拿点分红,就连女儿也不知道,这些年家里一切开销都是我负责的。
这房是当时秦霁树出了第一次科研成果赚了点钱付了个首付买的,我后面一声不吭替他补齐了尾款。
我还记得那时秦霁树欣喜地抱着我:“秋云,我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我会为你遮风挡雨。”我幸福极了,觉得苦尽甘来。
可现在,我抹了一把泪,看向秦霁树和他旁边的女人。
那女人穿了一身漂亮的碎花裙,看模样就是一身的书香气。
这是他喜欢的类型,知性优雅的读书人。
如果仅仅是为了孩子,为什么要把那个女人接到家里,接到他从不让我进入的房间照顾?
这次我终于骗不了自己了。
秦霁树喜欢这个三十岁的女人。
我亲手栽的树苗长成了大树,这大树枝桠疯长为别的鲜艳的花遮阳,而我只是一棵草。
秦霁树目光一直注视着我,他对女儿刚说的话没否认。
但我们都心知肚明,那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我绕过他们三个一声不吭收拾自己衣服,又去书房收拾自己书本。
托秦霁树的福,这些年我也爱书如命。
不然早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商战里被斗死几百回了。
秦霁树的一本书不小心被我拉在了地上。
一张纸轻飘飘落了下来,我正要夹回去的动作在触及纸上的字时瞬间僵硬下来。
我大口大口急促呼吸,胸口像是被巨石狠狠压着一丝气也喘不过来。
这是一份医院的精子检测报告,有关冷冻精子。
时间是2007年。
只一瞬间,我的心判若两人。
看我要走,秦霁树牵着那个女人的手终于松了,他过来拉我。
“秋云,你要干什么?我不是说的很清楚了吗?她肚子里的,是我们的孩子啊。”
我一巴掌抽的秦霁树脸颊红肿。
秦霁树瞬间被怒火点燃,他想像往常一样大声呵斥。
我声嘶力竭:“那是我们的孩子吗?”
“秦霁树,你告诉我!零七年,你为什么会去冷冻精子!”
我脑子一片空白,有些缺氧,嘶声裂肺:“零四年我意外怀孕,想和你商量把孩子留下,你告诉我你不喜欢孩子!”
“零下二十度,我踩着雪冻的气都出不来了卖完烟自己去做了流产,那时候你说你学术会议实在走不开!!”
汗水浸湿我身上,我头发贴在发红发抖的脸颊,颤抖靠在书桌上才能稳住身子。
“为什么!为什么!明明是你说的你不要孩子,三年,就隔了三年,三年就能改变你原本一生的想法吗!你对得起我爹吗!!”
我麻木地让眼泪顺着满是沟壑的脸颊上淌下来。
秦霁树身上的火早就消散,他眼神躲避着,不敢和我对视。
看着他这幅样子,我突然想起来很久很久以前我在村里第一次看见他。
他那年知青下乡,众星捧月。
从小在农村长大的我哪里看过这样文邹邹的人。
我爹是村长但手里也没几个钱,我让我爹给他安排最简单的活,把我舍不得吃的鸡蛋给他,我费尽心思全心全意对他好。
他迟疑着一步步接受。
一直到后面终于松了口。
“秋云,我们可以在一起,可是我要读书,我怕你跟我吃苦……”
“我娘被我爹打死了,我爹恨我娘,他讨厌我的脸,恨不得将我一起打死。”
他说好的,我陪他一起笑,他说坏的,我忍着心疼的眼泪抱他。
“秋云,以后我们在一起,不要孩子好不好?”
“好!”我几乎没怎么想都答应了。
我没敢告诉我爹,一直到婚后十年我都没孩子又不去医院查,我爹终于逼问出答案,气的骂我大逆不道。
秦霁树毫无收入我与他苦苦度日,我爹一命呜呼。
我对不起我爹。
那时候全村的儿郎愿意入赘任我挑,我却选了一个他最不满意的倒贴钱入门。
秦家无后,至少还有侄子,但王家就我一个闺女却绝育,王家才是真的无后。
我笑了哭,哭了笑。
他一句怕我跟他吃苦,我就为他吃了三十年的苦。
秦霁树终于有些害怕我现在的样子,他向我伸出手想揽我。
我一把推过去,秦霁树狼狈又茫然坐在地上唤我。
“秋云。”
我看着外面神色得意的女人。
多漂亮,鲜艳的三十岁的一朵花。
而我,我仔细想了想,从十七岁和秦霁树在一起,我再也没有这样鲜艳过了。
他总是一边写着教案一边低低数落我,你就不能换一件干净的衣服吗?让学生看见平白笑我。
我低头看,那是刚背着烟出去摔了一跤蹭的一大块黑。
可就算没摔那一跤,我也总是灰扑扑的,因为我要种地,要去卖烟,要去赚钱。
不然秦霁树那可笑的理想主义之花,早就饿死了。
说出这句话时,我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去,我以为我会痛,但竟然感受到的只有一股疲惫的轻松。“分开吧,老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