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合苞酒在地上摔得支离破碎,溅出的酒水和碎片飞到了沈月璃身上。
她惊慌后退,唤了一声:“临渊!”
可谢临渊充耳未闻,满眼只有那封血写就的和离书。
猩红的字迹在烛火下如泣如诉:“漠北风雪寒,将军赤心暖。
而今方知,暖的是他人炉火,寒的是叶家枯骨。
从此之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青璇!”
一声呼唤后,前堂的喜乐声骤停。
谢临渊踉跄着撞开人群,玄色锦靴踏碎满地红绸。
沈月璃惊慌的掀开盖头。
看着谢临渊的背影,她心中渐渐生出恐慌。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脱离她的控制。
“临渊,别走!”
谢临渊顿住脚步,对上沈月璃恳求的眼神。
将军府里满是京城的高官贵人。
沈月璃清楚,若是新婚宴上谢临渊离自己而去,她必定会成为整个京城的笑柄。
看见谢临渊顿住,她眼底浮出急切的欢喜。
“有什么事我们稍后再说,现在先成婚好不好?”
这一次,她无往不利的恳求没有留下谢临渊。
在短暂的迟疑后,他朝着我离去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追了出去。
沈月璃仿佛失去浑身力气,跌坐在地上。
眼底却满是对谢临渊的怨恨。
大厅里的宾客看着眼前的一切,满座哗然。
“谢将军方才手里拿的是什么?”
“好像是和离书。”
“谢将军不是说他夫人念及自己不能生育,为他求娶的沈家女吗?”
“这你也信?
男人嘛,三妻四妾太过正常。
想当初叶家为了救他满门殉国,那谢临渊还抱着叶老将军的断剑发誓此生不再二娶呢。”
人群议论纷纷。
可我的身影,早就消失在一辆马车上。
倚在车上,我满心麻木,直到一只熨烫的暖炉被塞进我冰凉的手心。
“我认识的叶青璇,可不是现在这般半死不活的模样。”
抬头,对上一双关切的双眸。
三皇子萧景煜将玄狐大氅披到我身上,安慰道:“你放心,叶家满门忠烈,父皇心中自有分明,绝不会叫你受了委屈。”
我无力的点点头,掀开车帘回望。
将军府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晃,像极了六年前父兄出征时猎猎战旗。
那时谢临渊跪在父亲帐前说:“愿为叶家牵马执鞭”。
兄长解下银甲披在他肩上:“好男儿当同生共死。”
可闭眼,我看见的却是父亲受万箭穿心、兄长被乱刀砍死的血淋淋身影。
甚至口口声声说着要与我永结同心的谢临渊。
为了其他女人,骗我心头血救沈月璃,又害我终身不能再做母亲。
见我脸色苍白,萧景煜叹了口气,开玩笑似的道:“当初我跟谢临渊摆在你面前,你放着我这个玉树临风的人不要,选了一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活该你吃这回苦。”
我没说话,只是扯出一个自嘲的笑。
谢临渊是我路过江东救下的乞儿。
我看他颇有武才,才将他举荐给我父亲。
而他也甚是争气,虽出身低微,却勤勉认真。
不过四年,便在漠北军中闯出名声,文才武略皆出类拔萃。
那时皇上有意将我许给三皇子。
我却对谢临渊一往情深,父亲疼我,连带着对谢临渊都青眼有加。
却没想到,喂出来的是一个白眼狼。
6.为了避嫌,萧景煜将我送到了京城的酒楼里,自己独自进宫见了皇上。
市井巷陌,传得最快的便是那些闲杂轶事。
很快萧景煜留下的丫鬟花喜,便将谢临渊在婚宴上撇下沈月璃一事添油加醋的告诉了我。
她年纪不大,不知是不是萧景煜唆使。
提起谢临渊来满是鄙夷与不屑,就差指着这个人的脑门骂了。
我只是平静的听着,甚至像是在听陌生人的故事。
可我却没想到,谢临渊竟然还会找上门。
他毕竟是将军,酒楼的小厮不敢得罪,只好战战兢兢的将此事禀报给了我。
说谢临渊已经在酒楼外跪了一夜了。
若我不下去,店里的生意恐怕没法做。
我还没怎么样,花喜已经气得不行。
拽着我便气冲冲的下了楼。
谢临渊果真跪在门外,看见我,眼睛一亮,就要起来拉我。
我适时退后一步,目光冷淡:“谢将军自重。”
谢临渊露出一脸悔意,深情的道:“青璇,我知道错了。
我以为我爱的是沈月璃,可知道看到那封和离书我才明白,你才是我一直想要的那个人。”
“我求求你,你跟我回去吧,我们不要闹了好不好。”
“只要你跟我回去,我就将沈月璃赶出将军府。
我们再从叶家的旁系抱养一个孩子,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
他的话,令我一阵作呕。
我冷笑一声,道:“谢临渊,你为了沈月璃,设计害我被马蹄踩踏,再不能生育。
又装病骗我剜心头血救她,甚至还将我父兄留给我的嫁妆,全部给了沈月璃。”
“现在你却告诉我你爱的是我?”
我的声音不小,围观的人也不少。
当年我被马蹄踩中的事情更是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人们只惋惜叶家满门忠烈却落得这般下场。
又在听谢临渊许诺此生独我一人,不在乎我能否生育之后感动不已。
现在听到真相,一个个又是震惊又是愤怒。
“什么!
叶小姐不能生育竟然是谢临渊为了娶其他女子设计害得!”
“当年可是叶家对谢临渊可不薄啊,他白衣出身,叶老将军都愿意将叶小姐许配给他。”
“就是,当年漠北一盏,是叶家将谢临渊从生死关头救回来的,为此叶家可是满门殉国。”
“连女子伴身的嫁妆都觊觎,这等白眼狼怎么能在我大夏担任将军?”
“这分明就是欺叶家满门殉国,叶小姐一介孤女无力反抗!”
围观百姓的唾弃声络绎不绝,连花喜也没了宫廷女官的形象,忍不住对着谢临渊唾了两口。
我看着谢临渊瞬间惨白下去的脸色。
只觉可笑。
原来他也是会怕的,可为了沈月璃,他还是做了。
“不是这样的,青璇你听我解释。”
谢临渊起身,状若疯狂的朝我抓了过来。
我脸色一白,花喜也慌了。
就在他要碰到我的时候,一只手却从我身后将我揽入了怀中。
萧景煜的声音适时传了过来。
“谢临渊,我奉皇上口谕召你入宫。”
“当年漠北你延误军机,致使叶家满门殉国一案,刑部已查明!”
7.谢临渊浑身一颤,眼中恢复了几分清明,竟下意识想逃。
而我不可置信的看着萧景煜,想从他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对上我满是痛楚与绝望的目光,萧景煜眸中带上不忍。
“到了大殿,你自会知晓一切。”
我浑身一软,几欲跌倒。
若不是萧景煜和身边的花喜扶了我一把,必定已经倒到街上。
谢临渊也没能逃出去。
不知哪里涌出一批披金带甲的锦衣卫,迅速的将逃至街上的谢临渊摁倒在了地上。
有正气凛然的围观百姓怒气难遏,趁着谢临渊倒地,忍不住踹了他好几脚。
“禽兽!
叶老将军对你可有知遇之恩!”
“就是,叶家满门忠烈,怎么会遇到你这种畜生不如的东西。”
我死死的看着谢临渊,浑身不停颤抖。
而他却避开了我的视线。
我瞬间明白了一切,眼泪潸然而下。
萧景煜叹息了一声,让花喜将我搀扶上了回宫的马车。
“叶家旧部已在殿上候着了,负责此案的刑部王侍郎是叶老将军的门生。”
萧景煜这话,是为了让我安心。
我含泪向他致谢。
他又叹息一声:“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金銮殿上气氛凝重。
父亲的旧部看见我,都红了眼框。
直到谢临渊被锦衣卫押上殿。
三皇子萧景煜才上前一步,朗声道:“父皇,儿臣有本要奏。”
老皇帝微微颔首:“讲。”
萧景煜从袖中取出一卷羊皮,双手呈上:“此乃漠北叛军副将阿史那鲁的供词,指认谢临渊将军当年延误战机,致使叶家满门殉国。
此外,儿臣还查获谢将军与漠北可汗往来的密信,铁证如山!”
满朝哗然。
谢临渊跪在殿中,脸色惨白:“陛下,臣冤枉!
这是有人蓄意陷害!”
老皇帝冷冷扫了他一眼,展开羊皮卷。
片刻后,他猛地拍案而起:“谢临渊,你还有何话说!”
谢临渊咬牙道:“臣愿与阿史那鲁当面对质!”
萧景煜轻笑一声,拍了拍手。
两名侍卫押着独眼男子进殿。
阿史那鲁跪地叩首:“陛下,小人愿以性命担保,谢临渊当年确与漠北可汗勾结,延误战机,致使叶家父子惨死!”
谢临渊目眦欲裂:“你血口喷人!”
他望向我,急切又慌张的道:“青璇,你不要听他们胡说,我没有害死你的父兄!”
我只是憎恨的看着他,恨得浑身不住的颤抖。
“事到如今,你还要骗我。”
谢临渊浑身一颤,不敢再看我的眼睛。
“阿史那鲁乃北奴,绝不可信。
臣是被冤枉的!”
“好一个被冤枉的。”
萧景煜冷笑一声,又有两名锦衣卫进来,压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
我一眼便认出,那是沈月璃。
对上沈月璃怨恨的眼神后,谢临渊的脸色顿时变了。
8.“陛下,民女有罪!”
沈月璃跪地哭喊:“民女要告发,谢临渊不仅延误战机,还设计害叶小姐终身不孕!
他……他还逼民女假怀孕,以图谋叶小姐的嫁妆!”
谢临渊登时.暴怒,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挣脱了锦衣卫。
萧景煜顿时将我跟皇上护在身后。
可谢临渊并未朝我们过来,他一脚踹向了沈月璃:“贱人!
你胡说什么!”
沈月璃惨叫一声,捂着肚子蜷缩在地。
很快,大片的鲜血就晕染开,染红了她的裙裾。
皇上眼神一沉,太医匆匆上前,片刻后摇头叹息:“这腹中的孩子……保不住了。”
闻言,沈月璃眼里的怨恨顿时浓郁的快要化为实质。
若不是锦衣卫阻拦,她定会扑到谢临渊面前与他撕打。
“既然真相已明,还请皇上下旨,惩治奸臣,还叶家一个公道。”
父亲的旧部和刑部王侍郎适时跪下。
紧接着,朝堂上的文武百官纷纷下跪。
“请皇上下旨,惩治奸臣,还叶家一个公道。”
皇上冷冷道:“谢临渊通敌叛国,残害忠良,罪不可赦!
褫夺爵位,贬为庶人,终身跪于叶家坟前守墓!
沈月璃助纣为虐,逐出京城,永不得回!”
谢临渊被侍卫拖出殿外时,仍不甘心地嘶吼:“陛下,臣冤枉!
青璇你救救我!”
“沈月璃你这个贱人,我待你不薄,你竟敢出卖我。”
这声音和沈月璃对他的咒骂声一起渐渐消失在殿外。
一切终了。
皇上缓缓起身,目光扫过跪伏在地的文武百官,最终落在我身上。
“叶青璇,”他沉声道,“叶家满门忠烈,却因奸人所害,朕心中甚愧。
今日真相大白,朕定会还叶家一个公道。”
我抬起头,眼中含泪,却强忍着不让泪水落下:“陛下,臣女别无他求,只愿父兄在天之灵得以安息。”
皇上叹息一声,目光中带着几分怜惜:“你年纪轻轻,却历经如此磨难,朕心难安。
从今日起,朕封你为护国公主,叶家为镇国侯府,世袭罔替。
你可愿意?”
我缓缓拜倒,额头触地:“臣女谢主隆恩。”
9.转眼两年,我独自游历了整个大夏。
因为谢临渊的事,对男欢女爱再无向往。
可萧景煜却为我,甘愿放弃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一心陪在我身边。
我终于被他触动,答应与他成婚。
那日,他笑得好似一个孩子。
为我铺下十里红妆。
我与他都对权势毫无欲望,便一同移到了江南。
他知我心结,为我寻遍大夏,找到良医,治好了我被马蹄踏伤的旧疾。
又是一年春,我诞下一子。
恰逢今年,叶家的祖坟也迁至皇城脚下。
我与萧景煜归京,带着我们的孩子,去拜祭我的父兄、阿娘、妹妹。
马车缓缓驶过京城街头,忽然,一阵喧闹声传来。
我掀开车帘,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女子在人群中跌跌撞撞地走着,口中喃喃自语:“我是将军夫人……我是将军夫人……”路人纷纷避让,指指点点。
有人低声议论:“这不是沈月璃吗?
听说她被逐出京城后,疯疯癫癫的,整日念叨自己是将军夫人。”
“活该,她这是自作自受,恶人有恶报。”
萧景煜握住我的手,眼中带着几分担忧。
我轻轻摇头,目光平静:“过去的恩怨早已了结,她不过是咎由自取。”
马车继续前行,直到叶家祖坟前。
修缮一新的陵园庄严肃穆,父兄的墓碑高高矗立,仿佛在守护着这片土地。
谢临渊仍旧被铁链锁在陵前的石碑上,衣衫褴褛,面容枯槁。
四年来,他日夜跪在这里,风吹雨打,早就鸠形鹄面、不忍细看。
看见我和萧景煜骑马而来,他只是一顿。
直到看见我怀里那个粉雕玉琢的孩子。
他忽然放声大哭,声音嘶哑干枯:“是我错了……是我错了……”而萧景煜牵着我的手,从他面前走过。
我们都没有回头,只是看着怀里共同孕育的生命,微微一笑。
带着这个属于我和萧景煜、也属于叶家的孩子,祭拜父兄、阿娘,妹妹。
香烛燃起,青烟袅袅,仿佛将我们的祈愿带到了天际。
而我的爹娘,兄妹,化作微风从我们身旁拂过。
我知道,过去的已经全部过去。
而新的故事,也会有一个崭新的结局。